云崇悌脸阴沉,目光盯在那几怯生生明显被惊着的小娃身上,心里生涩。他们才多大,眼里尽是害怕与茫然。
“余二娘,俺说了不是不许你卖大丫子。”一个穿着褂光着膀子的瘦高青年,拉着驴不放“这牙婆头回来,也不是咱们附近村里人,光嘴上说自个是正经人,有儿有女,不会把娃卖进窑子,顶啥用出了村,你想找她都没地找。”
“小哥儿,不带你这样埋汰人的。”穿着大绿衣裙的牙婆,瞧着也就三十来岁,手里捏着红帕子,左嘴角上头长了颗大痣。
“我十里八村跑了半辈子了,也是头回遇上你这茬。人娘老子银子都收了,你追着硬不让走。以前就传你们吹郧县是土匪窝,我今个也是见识了。”
“你胡嘞嘞啥”几个围着的村民不高兴了“啥叫土匪窝,给俺们说清楚了,不然连人带车你别想走。”
“咋,还想劫老娘啊”牙婆子双手握拳,往腰间一支,两眼勒大了,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那德性。是我找事的吗我干干净净的行当,被诬蔑成啥样了”瞪向拉着驴的青年,口沫横飞,“找不着我,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熊大娘子是什么来头呸”
一直拽着青年的弯背妇人,想看缩在车上的娃,可目光每每触及又连忙躲闪“三书,二娘谢谢你。你放开手让熊大姐走吧。”
叫三书的青年不放“你别听她唬,啥十里八村跑俺打小就跟俺爷、俺爹到处走动,从没见过她,更没听说过这片有姓熊的牙婆。你屋里要是真不得过了,可以等几天,跟萝良村申阿婆说。”
余二娘双膝一弯,就要跪“算俺求求你了,她比申阿婆那好说话,给的也多。”
三书急了,一把拉住她“申阿婆底实,娃子也不卖远。家里要想了,还能跑去瞅一眼。”
“卖远就卖远吧,总比留在咱们村里守穷的好。”余二娘眼泪滚落,哭嚷道“大丫子,不要怪爹娘狠心你这辈子投错胎了,下辈子一定要记得睁着眼往富庶地投呜娘对不住你”
缩在一个半大男娃身后的女娃,皮子黑黝黝,但眼睛长得漂亮,含着泪,像只鹿儿,紧咬着牙口,不敢哭出声。
“你”三书右手死死地抓着缰绳,这牙婆子明显有问题。
“三书,你放手吧。”一位拄着拐的婆子,老眼眼角夹着浑黄“余二屋里现在啥日子咱大伙都知道。大丫子跟熊娘子走不是坏事,至少有了这口,一家子都能熬过一阵。”
牙婆瞥见几个衣着体面的生脸,越不耐“你到底放不放”手去夺三书扣着的缰绳,“那丫头留给你,我不要了。你赶紧放手,我还紧着回城。”
“不能啊”余二娘顾不得男女之别,双手抱住三书的腿“二娘求你,快放手求求你俺家今晚上就没粮下锅了”
“小三叔,你放手吧。”大丫子哭囔着道“是俺自己要卖的,俺怕俺爹俺弟饿死呜额俺也饿怕了”
站在外圈的谭毅,耳根火燎燎,他无颜出声阻挠,看着那一个个面黄肌瘦,于心难忍。三书眼中那股混杂了无力的痛苦,他多么熟悉。脑中浮现出离开吹郧县前的一晚,县衙古井边瘫躺整夜,他默默向这方百姓致歉。
蓦然转身,面向云崇青,屈膝下跪。
云崇青目光在牙婆子身上,抬脚拦住谭毅。
余光一直留意着的牙婆子,见之心紧。三书被几人规劝,指渐渐松弛。牙婆子逮着机,抢了缰绳一刻不停留地赶驴就走。
驴车经过,云崇青给蒋方和使了个眼色。蒋方和机敏得很,指轻弹了下随侍,同时伸腿。牙婆子全身都绷着,脚下有绊子,立马抬高腿避开。这一分神,伺机的随侍徒然出手,一下去了牙婆左嘴角上的大黑痣。
牙婆惊吓,手捂上嘴“作死啊”
随侍拦住驴车,蒋方和上前“你说你是牙婆子,官府的文书拿来我看看。”
“对,”才歇下的三书又冲了上来,他怎么把这给忘了。大雍对人口买卖管得极严,以致牙行规矩都苛刻。买卖人口的中人,都要在官府那盖了印。
牙婆子眼神飘散,强词道“印书那样重要的东西,谁没事会随身带着”
云崇悌驳到“你现在买人,是没事时候吗赶紧拿文书,再啰嗦,咱们一律按拐子来办。”
“你红口白牙的什么拐子,我可是给了银子的。”牙婆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你们就是一伙的,坑到老娘头上了,都活够了是吗”
云崇青轻挠马腹,笑看着牙婆子“我记得大雍律例第二章三十八条,拐骗稚幼,罪大,一惩军杖百,二惩盐鞭百,三惩插针”歪头数了下人头,“八个,活罪死罪都得受。”
“我说了我没拐,每一个都给了银子。”牙婆抽了驴鞭,指向拦路的几人,厉声斥道“给我让开。”
“是,你没拐,用骗的。”云崇青见牙婆手抖,慢慢收敛了笑意,冷下脸“拿出文书,不然你肯定走不了。”
记恩揪着自己的嘴,见那牙婆迟迟不请文书,不由笑。半仙相面,都没他随口来的准。
“别拖沓了。我给你看过了,印堂黑,两眼见红,明显的大凶之象。这回遇着真神了,你肯定是拖不过去坎儿。有同伙的,就快点打暗号,让他们来救你。再晚,来不及了。”
小于村的一众,呆呆地看着这厢事变。那几体面人,他们好像认识一个。三书眼神都在牙婆子身,没空回头看一眼。谭毅朝着村民拱了拱手。
僵持了片刻,牙婆子握驴鞭的手慢慢放下,语调软了但气势依旧“你们知道奴家是为谁办事,是给哪位主买人的吗”
云崇青面目柔和了“说来听听。”他就喜欢拔萝卜带泥。
“还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牙婆子冷哼一声,直对云崇青一字一顿道“知府大人,我给知府夫人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