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季开学,校长开会都喜欢说新年新气象。甄克凌最不爱听这些,纯属空话套话。还是那些老面孔人,还是那样的瓦房子教室,还是那三百来块钱的工资,哪来的新气象呢。
但今年曹校长开会说新年新气象,甄克凌觉得他所言非虚。正月十六正式开学,曹校长召开全体教师会。他传达区教育站会议精神,说从今年起,要迎接省“普九”验收,小学生百分之百直接升初中,不搞“小考”了。再往后要推行“素质教育”。他还宣布,去年期末考试南竹园小学考得好,往后老师在食堂吃饭不交伙食费。
再没“小考”升重点初中压力,老师自然无比开心,曹校长也天天是一副笑脸。一夜之间,学校的教学秩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老师们平时上课都不备课了,上头要搞教学检查的头几天才熬几通宵补备课。课堂作业要么学生互相批改,要么老师只在作业本上用红笔写个“阅”字。放学后老师留下差生补课的现象突然绝迹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甄克凌总觉得哪里不对,管他什么“普九”还是“素质教育”,老师不认真教书学生不努力学习,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他和曹传世说了自己的看法,曹传世说他也看不惯老师带玩带耍搞工作。
甄克凌说:“国家实行‘普九’制度,不搞小升初考试,也不办重点初中,娃儿都必须读完初中,这是天大的好事。但是不重视学生成绩了,学生在学校学不到知识,我觉得良心过不去,对不起家长。”
曹传世说:“都是上头的政策造成的。不搞‘小考’排名,考得好不好一个样,教得差不差一个样,哪个老师还自讨苦吃拼命教书呢?”
甄克凌说:“老师倒是人人欢喜,尤其像苏瞎子这样教不好书的更欢喜,随便怎么混都混得下去。我这个教导主任,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学了。”
曹传世:“不管老师的教学,还是不行。老师不用心教书,最后吃亏的是学生。你该怎么管还是怎么管。”
甄克凌竹筒倒豆子,把这学期他遇到的烦心事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按以往惯例,毕业班老师一到春季开学就要紧张起来,四月底须把所有的新课上完,后面两个月就是总复习。各科老师都会自己命题油印试卷天天考学生,还要在放学后把成绩差的学生留下来补课。
甄克凌和6主任教六年级,6是班主任。他和6主任说了这些建议后,6主任一本正经地说,又不搞“小考”排名了,考得再好也没得哪个表扬,不必做无用功,吃力不讨好。
甄克凌很意外,他印象中6主任是个实在人,对工作也很负责,没想到他作为学校领导也是如此看法。甄克凌说:“老师不认真教书,学生在小学基础没打好,上初中成绩差‘中考’考不上高中,家长不怪我们毕业班老师么。”
6主任却说“‘中考’成绩差考不上高中,家长只会认为是初中老师没教好,再怎么都不会怪到小学老师头上来。”
甄克凌说:“老师还是应该想着把书教好,起码评优秀、民转公、评职称可以优先。”
6主任说:“如果这些事优先考虑教书教得好的老师,那不用说,个个老师都会努力教书了。恰恰现在相反,有关系的才能得到那些好处,没关系的老师即使书教得再好,各种好处都轮不到他们。”
甄克凌一想正是如此,自己在虎坪小学、蓝天小学教书够认真了,评优秀时校长根本就没考虑自己。曹校长那多年教学成绩优异,也没优先他民转公。于是不和6主任再往下说了。
6主任都是这样的态度,其他老师就更不用说。甄克凌无论是要求他们认真备课、批改作业,还是辅导差生、听课评课,老师们都怨声载道的。
曹校长听完,感慨不已。他说自己教了大半辈子书,从来老师都是以教书教得好为荣,学生都是以考高分为荣。没想到有一天会颠倒过来,好坏不分,是非不分。今后凭什么来评价教师?凭什么来评价学校?
甄克凌说,这个月来他一直在思考这问题,想搞个教学业绩评价表,按百分制管理,根据老师平时的表现打分排序,一学期一汇总公开张榜,作为评优秀、民转公的依据。如果曹校长同意,就开个教师会宣布下个月开始执行。
甄克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对老师教学工作进行量化评分。总分一百分,期末考试学生成绩五十分,平时的备课、改作业等五项内容各占十分。想得高分,先就得重视教学成绩,平时的常规工作也不能落下。分数一出来,工作能力和效果很直观的摆在那儿,谁也扯不了皮。
曹校长脑子里转得很快,说这个评价方法蛮好,以教学成绩为导向,既管结果又管过程。就是太过硬了,南郭先生要原形毕露,只怕要骂学校领导。
甄克凌觉得不能助长歪风邪气,就说,他不怕哪个老师骂,反正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学生和家长。
曹校长巴不得副手想干事还愿意替他得罪人,当即拍板就按这个评价表来管教学,没两天他就召开全体教师会宣布了。果然,老师们背地里骂声一片,甄克凌只当没听见。
甄克凌想逐步提高老师的课堂教学水平,就规定每个老师都要讲一节公开课。其实这是提升老师教学能力最有效的办法。一个老师讲公课,他本人非要精心设计教案不可,其他老师都可以去听,是每个听课老师取长补短的好机会。但对于南郭先生式的老师,讲公开课是他们最恼火的事,自己有几斤几两让别人看了个明白。
老师们对讲公开课叫苦连天,但不讲公开课就要扣十分,绝大多数老师还是硬着头皮皮讲。唯有二年级数学老师张老师,她是坚决不肯定讲公开课的。张老师四十岁了,初中毕业后当了民办老师,教书以来的教学成绩一直在全区排位后三名。可她又极爱面子,生怕别人说她教学能力不行。让别人来听她的课,等于出她的洋相,她决然不会同意的。
曹校长和甄克凌给她做了几次工作,她仍犟着不讲。甄克凌就告诉他,她的教学业绩评价表里这一项的十分全部扣了。扣掉十分年底打分排序她绝对是倒数第一,往后她民转公肯定要受很大影响。
张老师天天找到甄克凌又哭又闹,甄克凌步不让。最后她竟威胁要弄个炸药包来和甄克凌同归于尽。甄克凌也牛脾气上来了,说他就站在原地不动,要她马上去拿炸药包来一起死就是,不点炸药包的不是人。张老师毫无半办法,又去曹校长寝室哭闹。曹校长比甄克凌说话还硬些,张老师只好偃旗息鼓。
甄克凌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承想只过十来天,区教育站就通知曹校长和甄克凌去接受调查。两人到教育站先去李承嗣办公室坐了会,才知是张老师给县教育局写信告状,县教育局要区教育站迅调查清楚报告上去。本来应该是政工负责调查,李承嗣说和他俩同过事应当回避,魏站长就安排总支委员董委员和刘学勤负责调查。
张老师在告状信里说,南竹园小学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胡作非为,以教学成绩和平时教学作为业绩,量化打分评价老师,让老师们毫无尊严,是严重的精神压迫老师,精神压力天大,害得有的老师想自杀。他俩都在区教育站有后台,强烈要求县教育局把这两个人就地免职,当个普通老师让他俩尝尝被压迫的滋味。
董委员问曹、甄二人:“是不是真的?”
曹校长气极反笑,嘲弄似地说:“是真的,丝毫不假。没让老师天天玩,我和甄主任错完了。”
甄克凌也正话反说道:“我和曹校长确实错了,错就错在好比农民,不该想种的庄稼如何丰收,不该想养的猪怎样长肥。”
刘学勤赶紧打圆场,说:“你们两位莫生气,董委员并没说你俩搞错了。我和他也是没办法,请你俩来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给县教育局搞个回复材料就行了。”
曹校长和甄克凌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原委。
董委员大怒,说这样的老师还有脸告领导的状,简直是邪得不像样子了,你们给他带个信回去,就凭告状这一条,往后民转公她想都莫想了。
刘学勤也摇头叹息,当老师不讲教学成绩那应该讲什么呢,校长和主任不抓教学难道陪着老师天天玩就对了?
董委员和刘学勤一番话令他俩心里稍稍好过了些。他俩就向董、刘大倒苦水,说学校领导难当。曹校长直呼要辞职,甄克凌因才当几个月教导主任,不便说辞职,只说想把工作搞好就要得罪老师,不划算。
董、刘再不问他俩告状的事,陪他俩聊了半天别的,就说可以走了,区教育站会客观公正地写报告交县教育局,他俩莫背思想包袱,继续加强教学管理。
一出区教育站大门,曹校长就赌咒誓说,这个校长还有什么当头?暑假我不辞职都不是他妈的人。
甄克凌隐隐担忧,区教育站这么回复,只怕张老师不得依账继续往上告,上头那些人未必会认为学校领导做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