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公子积蓄不多了,仅剩的都留给了他们母子,这些钱原是公子准备回乡的……退路。”
在他们收拾箱笼打算离开景德镇时,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长,准备盘两亩薄田,在村上兴办私塾,把以前的老师请回来。他原是打算回瑶里继续读书的,他那样的才华……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积蓄竟然花光了。我管着公子的日常吃住,也不知他花用到了何处,方才去书房收拾,才知道原是被一个祁门来的王大夫哄骗了去。”
时年抱怨,“那什么大夫,华佗在世吗?一次诊费竟这么贵!阿鹞你日后嫁去祁门,得了机会定要帮我打听看看。”
梁佩秋浑身一震,激动地抓住时年的手:“你、你说什么?祁门的王大夫?”
“是呀!我在公子书案上看到了那王大夫坐诊药铺的契据和药方,都是一些名贵的大补药材,可我想来想去,那时节公子没有病过这一场呀……再者说,这么大笔花销,若是公子取用的,我怎会不知?”
时年话音一顿,忽而想起什么,定定看着梁佩秋。
“我记得,约莫黄家洲洲民闹事那一阵,你似乎在山上遇到了泥石流?”不等梁佩秋回答,他一拍脑门,“就在出事前一晚,你不是还强行塞了一个五福盘扣给我,让我转交给公子吗?那王大夫,莫不是为你请的?”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说话。
好半晌,阿鹞先打口打破了宁静:“要我说,都是狐狸大王的错,成天惹是生非。若不然阿谦哥哥何至于此?”
时年附和:“公子原先打算铲除了这颗毒瘤就回乡,箱笼已收拾好了,谁想他被召回京城,还能脱罪回来。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刑律都被他们玩坏了!公子被逼得无路可走,每夜枯坐灯前,废寝忘食。若非伤了身心,怎会烧不好一只碗?可恨,权阉当真可恨!”
他又说,“倘公子没有蹚这浑水,没有替杨公正名,兴许……”
“那就不是他了。”一声叹息后,梁佩秋望着窗边一泓月色,喃喃低语,“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阿鹞默默垂泪。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时年又是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方才去书房,是有件东西要转交给你。”
时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只布囊递过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时准备的,只他曾经交代过,若有一天他不在,就让我去书房取这个给你……”
那桌案下的暗格里都是徐稚柳的密信。他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交代,时年也不知如何处理,且先放在那处,只拿了布囊出来。
梁佩秋接过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书信。
时年示意她打开,里面竟是一张房契!
云水间的房契!
时年猜到了徐稚柳的用意,已震惊过一轮,当下不那么震惊了。“兴许是因为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镇没有置宅,才把唯一的房产留给你吧?他旧时的衣物和书笼都还在,且看你如何处置。”
现如今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人了。
虽然难以想象,但来的一路上时年已经接受了徐稚柳的种种安排,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遮风挡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凉的抱厦也罢,小神爷想要什么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赠你一间小院?”
时年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你应知晓吧?公子从未视你为对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赋,常在外人面前夸赞你的本事,隔着一条河就能断定窑内火候的神人,当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多么希望你能在景德镇闯出一片天地来。”
梁佩秋早已泪流满面:“若我不可得,便是这终生难圆的夙愿吧?他曾答应带我看一看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来。我想看看每当他疲惫、孤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接住了他……”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说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赠她栖息之地,赠她一片冰心,他的心纵飞去太和殿,却仍赠她一片桃花源,云水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错了吗?我……我终究伤了他吗?”
梁佩秋捧着那一纸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气来,“柳哥,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从来没有变,对不对?”
看到梁佩秋终于大哭了起来,时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气。
哭吧,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至夜半,屋内终于恢复安静。
就在时年支着手肘昏昏欲睡时,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么了?”他忙起身,揉着惺忪睡眼小跑过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梁佩秋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圆?”
时年一听,心尖儿直颤。
梁佩秋笑了,笑得满目赤忱:“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狮子弄的月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