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我也写得很艰难,啊。
第162章衣上酒痕(4)
朱印赶到猗兰居时,见他身上衣衫已被呕出的血染红小半。院里点了灯,正月的红火劲儿尚浓,衬得那半身血倒不怎么狰狞。
他走到近前,拉起一只手腕探了探脉象,轻轻唤了几声名字。紫袖面白如纸,眼睫却仍颤动着,并未彻底失去意识。
朱印在他身旁坐下,温声道:“从你习练三毒心法第一天起,就知道许多人练功走火入魔,深陷俗世烦恼,因此疯。倘若就此疯癫痴狂,也不见得是坏事:过往爱恨情仇,兴许今生都不再记得,反倒一笔勾销。只是万一气息岔得狠了,覆水难收,你这一身功夫白白浪费,毕竟可惜了,还是留着好。我先为你稳住经脉,以保心志。”他话音虽低,内力却充沛,一字一字送进紫袖耳中。
不等他运气,紫袖抽了一抽,手臂只管一味向回缩。朱印也不强拉硬拽,仍旧慢慢地说:“你置身贪嗔痴中仍能勤修内功,既借情感丰沛之势,又受悲欢离合之苦;克服反噬跨越第二重时,心志之坚、愿力之大,已非常人能及。只是际遇不凡,此时遭遇不啻心魔蚀骨,必然五内如焚、经脉如绞。”他擦去紫袖脸颊沾着的血迹道,“如今不如放下,亦不会损失功力;若强行突破,尚不知艰辛之后是喜是忧……不练也罢。”
紫袖喉咙中出一丝声响,终于看了过来,眼神倒算清明。他抬起手微微一挥,勉强道:“要练。”喘了两口才又吐出几个字道,“你不用管。”说罢又醒了醒神,从地下晃晃悠悠坐起来,摆出一个练功的架势。
朱印收回手去,朝后平平移出数尺,看着他运气调息,脊梁一点一点直了起来。紫袖两手空空进了王府,甚至忘记了马车,就这样走了回来。朱印看他失魂落魄,虽抱着不少隐忧,又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一定会自己爬起来运功,因为他只能与练武为伴了。
三毒心法练到后来,幻象越来越少,却也难免仍有些许残留。朱印往日不曾多练,因此不知道紫袖合起的双眼看见了甚么,又经历着甚么。
他端坐如塑像,想起不久前紫袖的模样:那一天当他得知展画屏的身份、得知他的内伤早已无药可医时,灵活眼神有一刻形同死灰。朱印见过许多人伤心的时刻,却也很久不曾目睹一个人的表情瞬间天崩地裂。那时他以为面前的年轻人会嚎啕痛哭,然而他没有。
朱印甚至想对他说,不如哭出来好些。
到了魔教覆灭当夜,他终于落了泪,却只是那一瞬。朱印听闻他从前在山上常哭,到底也只见过这一回——许多时候,伤心难过反而没有眼泪了,或许紫袖对这样的时刻并不陌生。
不远处紫袖头顶逐渐冒出丝丝缕缕白气,面色由白转红,两鬓的丝时而被周身真气带得一飘一飘。
朱印看着他平静阖紧的眉眼,思绪中不断闪现幼时坐在蒲团上对着诸般佛像诵经练功的自己,两个身影不断接近,重叠在一处。无量法门之中,有一桩浮现在眼前——
禅宗修行要破三关:破初关,需明心见性;破重关,需离妄归真;破牢关,则了生脱死,破除无明,心性自在。
三毒心法虽与此不同,却也有相类之处。他默默注视着紫袖,这位后辈在幻境中,在尘世中,都经历了无上的欢乐和巨大的痛苦,还能辨别真伪、明定心性、一心精进么?参禅的破了牢关,自然离了贪嗔痴;可练武的练过三毒心法,又能悟到甚么呢?
朱印不能回答。何处有我,何处无我?他不知道紫袖能否看清并收伏自己的力量,能否在功法上出离诸相,得大自在。
如今便是这位后辈冲破关隘的时候了。
紫袖衣袖鼓胀,衣摆轻扬,身边溢出的真气渐厚,直逼到他面前。朱印气息一滞,也略微运功相抗。如此挨到东方天际白,整座院子已然被紫袖的气息笼罩,压得灯火都不再跃动,纷纷熄灭。最后一点火光暗下去的时候,紫袖也完全失去了声息,几乎不再呼吸,像是要融化在这院子当中。
朱印噌地站了起来,却见他岿然不动,涨得通红的面色淡了下来。满院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整日,再到入夜时分,气息便开始减薄,一分一分被紫袖收回躯体之内,直到丝毫不剩。他气色如常,衣衫软软塌下,院中松树枝叶簌簌,束束松针直直跌落在地。
朱印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他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又很快在功力蒸腾下不见痕迹;微垂的面孔抬了起来,随即眼帘轻启,张开双目,夜色中精光一闪。
空中有星,星光却不如眼眸湛然生辉;月影无处可寻,只因月华此刻正流淌在人间。
朱印没有急着说话,待他怔片刻,凝聚目光看了过来,才问道:“怎样?”紫袖吐了口气,答道:“不怎样。”检视着自己手脚,站起身来。
朱印笑道:“成了。就我所知,三毒心法功成行满,你是第一个。”
紫袖像是顺成章般朝院门走去,抬起脚却又像想起甚么,转身回房,没两步便噗通一声绊在门槛上。朱印将他扶起,紫袖这回倒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搀扶歪在床上,陷入昏睡。
三天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桌上放着粥饭,他却只灌了几碗水,抓起了生剑闯出房门。朱印坐在廊下瞧着,见他跃在院中,剑光忽起,便是二十四式别离剑。
紫袖舞完一遍,又从头再来,剑招不变,劲力却忽转凌厉沉猛,朱印边看边道:“你将剑意放得开了,竟不像别离剑。”紫袖道:“别离剑讲究一个缠字。我练了许久浪淘沙,倒觉得两套剑法也有共通之处。”
朱印赞叹道:“如今只放不收,已到了不缠而缠的境地。别离剑本是普通剑招,如此这般也算悟透了。你师父传授剑法时,想必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天。”
紫袖练罢,竟又执起剑来,再次由第一招练起。这一遍却慢了数倍,招式也大为不同,缠绵路数去得干干净净,难免显着愚钝怪异,甚至不足二十四招便停了手。
朱印看着看着面现喜色,却不说话,待他收剑而立方才击掌笑道:“好得很,你竟能自行改剑招了!你对武学的见解早与往日不同,如今内功大成,更是跳出别离剑的拘囿,一只脚踏入高手行列了。假以时日,必能高屋建瓴乃至自创武功,名扬天下。”他轻叹一声,又抑制不住兴奋,拍了拍紫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