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自然是魂不附体,却见这次吐血比上次少了些,偷着问展画屏时,倒说是见好;他只半信半疑,难免又听许多人说些闲话谈论掌门内伤,暗自生了几场气。好在展画屏此后便不再复,待立了秋,天凉下来,那些风言风语才逐渐听不见。
自从展画屏如常考查弟子武艺,紫袖复又挨起罚来。只是他念及师父尚未复元,每日里加倍小心,练功也勤勤勉勉,倒罚得少了。
这日练功时,展画屏忽来查他的别离剑,紫袖自然又惊又喜。没过多久,他瞥见那边又来了人,便知是大师兄来找自己。
费西楼最擅轻功,常独自攀爬山峰,且是反复攀登,以求增。今日将功课做完,看看时辰比上月又提前了些许,心中快慰。得了空闲,又想起紫袖最近常闷闷不乐,径来寻他。隔着老远便看见两个身影,自然知道师父今天过来查考紫袖了,因此便不上前去,只在远处观望。
紫袖手里拿着长剑,师徒二人说了几句,试演剑招。西楼自身剑术平平,见师弟挥洒之间已比从前像样了许多,竟有些少年侠气,心下自是宽慰。
费西楼来山上时,紫袖刚刚九岁,从此便成了师弟的长期保姆。西楼性情向来温和,见紫袖偷懒贪玩,也只是絮叨一番,不舍得责骂。他看着紫袖从孩童长成了少年,如何不懂他那点心思?
那时候山上有位师兄刚订了亲,女子是家乡某门派的一位妙龄女侠,二人镇日里鱼雁传情,那师兄自然常对月兴叹,望花生怜,又难免被同门师兄弟说笑几句。紫袖瞧得稀里糊涂,便问费西楼:“师兄怎么了?”西楼便答:“师兄在害相思了。”
紫袖说:“为甚么别人不害相思?害相思是生病了么?”西楼笑道:“不算是罢。师兄与未来师嫂相隔两地,难以见面,只想早些呆在一处,喜乐无限,这便害了相思。”紫袖若有所思,也不再问了。
过了几年,展画屏做了掌门,经常指点他几人的功夫,有一日紫袖突然来找他道:“大师兄,我也害相思了。”费西楼愕然而笑:“你相了谁的思?”紫袖便道:“我整日里只想同师父呆在一处,和旁人都无那等欢喜。只是师父并不相思我。”
费西楼吃一大惊,没想到十六七的少年竟这般直截了当,当即对紫袖说:“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宣扬。”紫袖茫然道:“为甚么?师父不好么?”
西楼心道:“紫袖没有亲人,怕是将对爹娘的一些感情,投在了师父身上;师父性情内敛,山上男多女少,待紫袖大些方能懂得情是何物。此事不能横加干涉,拖他几年,自然就变了。”于是便道:“相思如酿醇酒,时间越长,饮在口里滋味越美。师父是大人了,自然与你我不同。也许到了合适的时候,才会回应于你。”紫袖一想也颇为认同,高高兴兴地去了。
自那之后,费西楼常暗中观察,竟现师弟对师父并非一时头脑热。山上成亲的师兄弟越来越多,紫袖不傻,光是看也慢慢看懂了男女恋慕的许多事情,只是从不为所动,只将那样的眼神偷偷注视着展画屏。
费西楼越看越是惊心动魄,只怕紫袖一时冲动吃了大亏。好在他知足常乐,果真不曾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来,师父也还没有要成家的意思,师徒几人相处尚算平顺。如今看师父身体无恙,师弟武艺日进,费西楼只有欢喜的份儿。
此时紫袖练完一套别离剑,满脸喜悦对展画屏道:“怎么样?”展画屏平板板地道:“除了出剑收剑,都不堪入目。”紫袖又嘻嘻笑道:“我最近习练内功,用气有了点儿心得,唱歌竟然都好听了些,我唱给你听罢。”
展画屏抬起眼皮一看,紫袖噤若寒蝉,又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展画屏一个字也不说,只抬起手来朝旁边一指,紫袖含笑的模样迅即化为沮丧,赶紧把剑一横,平放在头顶,屁颠颠托着,跑过去跪在了那里。
费西楼忍不住掩口偷笑,知道他一时吃不上饭,便转身悄悄走远;待他吃毕拿了些饭食来找,紫袖还在那里跪着,又等两刻钟方才罚完。西楼拿湿手巾给他擦了手脸,两人便到林中石桌石凳处坐了。
正午的凌云山十分安静,清风拂过,紫袖边吃边说:“我有件事情早就想告诉你。”费西楼又提心吊胆起来,按住了心口道:“甚么事?”
紫袖便把自己撞见展画屏吐血、跑出去碰见陈淡云、接了药不但没下成还又领命归还的事情讲了出来,他一边说,费西楼一边惊叹,待说完了,早已连阿弥陀佛都念了出来。
紫袖认真道:“我真是傻透了,别人给的药,我竟然当真就要下给师父吃。”
西楼道:“这自是不该,你甚少下山去,不知江湖险恶;再说凭你这么一根筋的性子,定然满心都是要给师父疗伤,也不能怪你。幸好不曾下成,以后可也得记住了。只是照这么说,师父这伤,实在是颇棘手。”
紫袖本来吃得香,听到这一句,便嚼得不那么起劲了。心不在焉地咬着手里的馒头,有一小块落在了地下,连忙附身捡了起来,西楼赶着说:“别吃……”
一个“吃”字只说了一半,紫袖早吹一吹浮土,揪掉一点渣,极自然地将馒头塞进嘴里。西楼抿着嘴道:“要看这些,你可不像二十岁的,倒像六十岁的。”
紫袖问:“你说那陈淡云说的有几分真?”西楼回忆着从前的事,慢慢地说:“他上次来……确实是大约十年前,我刚来不久,师父随着太师父同赴英雄大会,一战成名。回山后来拜会的人一时络绎不绝,陈淡云那时候来过,还年轻得很。后来没过几年,赶上国丧,英雄大会也停办了,太师父便让师父回来继任,随后就没再听说英雄大会的事。”
紫袖道:“英雄大会年年有么?”
西楼道:“不一定,凌云派也未必次次都去。有时赶上甚么事,一年甚至能有两三次,只要有人召集,散了英雄帖,便会有人肯去,或多或少,都能叫英雄大会。谁知陈淡云说的是哪一次?若说师父救过他,那就得是当掌门之前才行。可是师父继任后,虽然常在山上,他却也一直没来。我看他和师父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辞。”
紫袖怔怔地道:“他对师父的情意,决计不假。”费西楼道:“我的祖宗,你见师父对谁有过情意?咱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多少人看上了师父,你愁得过来么?”
紫袖想了想,反倒“嘿”地一笑,双眼弯弯地说:“还是大师兄有见识,你说得对,他现在还是谁都看不上。”心里美滋滋地想:“但是他亲过我了。”
二人一番长谈直到过午,紫袖与师兄说了许多话,甚是开怀,接连数日都感觉周身轻松。又过几天,已进八月,风更凉了些,转眼便要到中秋佳节。凌云山上也开始挂了灯,打起了月饼。
散在各处的子弟都纷纷归山,除了些许实有要事在身的,几乎都上山来赶这一场团聚。凌云阁四周偶尔飘过南造桂花酒的香气,诸弟子喜庆之余,也知中秋过后,很快便是一年又过,早就各自加紧练功,以备年终考校,紫袖也不例外。这日山风甚劲,他练功练得累了,晚饭只觉美味无穷,饱食一顿,去看过展画屏,夜里便早早安睡。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醒来时只见窗上亮闪闪的,他心想:这是天亮了么?又看不像天光,而是火光,不禁好笑:“八月节还没到,这是谁偷着点了灯?”然而又听风声呼啸,夹杂着人声和旁的声音,不似往常夜里安静,心中渐感不安,便起身推窗去看,开窗却一阵焦风迎面扑来。
他被吹得迷了眼睛,鼻端闻见烧焦的气息,心道:“走水了?”
睁眼看时,只骇得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前所见,到处是一片火海,自己所住的院子,挂的几个灯笼全部燃了起来,对面屋脊上也不知是甚么在烧,遥遥望见凌云阁也是火拱飞檐,顿时大喊道:“快起来!失火了!”跳起来胡乱披了件外袍,再不敢赤足,套上鞋跳进院里,叫道:“大师兄!大师兄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