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巢被二妖捉回洞府,群妖踊跃,搂头抱腿七手八脚将黄巢绑缚在剖心桩上,赤火驹也被拴在一边歪脖子枯树身上。不伶俐跳上高台,伶牙俐齿,炫耀如何捉的黄巢,稍后剖心挖肝,进献大王。众皆欢庆。常忧愁早去报知大王,那大王携着夫人来至殿上,走在虎皮交椅上。只见那妖王:头戴一顶独角冠,相貌英俊双眼明。鼻梁挺拔口唇润,器宇轩昂肌骨丰。面呈紫色神气清,刚强聚众啸山林。一袭紫衣做袍服,紫毛又遇旧主人。再看那夫人:冰肌胜雪衣更洁,银丝织就玉霓裳。芳容艳丽姿出众,眼若秋波转清泉。桃口丹唇多妩媚,披肩秀发照红颜。蛮腰纤细身窈窕,白兔成精伴妖王。那妖王正是那紫毛,当日被规辛打伤,跌落云天,至此遇着得道的兔精,幸亏搭救,挽回生命。那时一个虎大王恃勇逞强,谋夺兔精为配,紫毛不忿,一战斗败虎妖,占了此洞府,群妖转拜紫毛为王。紫毛甚是快意,自号伏虎大王,又娶兔精为妻,名唤蟾宫夫人。
那不伶俐见大王登殿,跑来禀道:“大王,夫人,小的今早去巡山,偶遇落魄的汉子,奄奄一息。特特带回来进献大王,夫人,给夫人滋补贵体。”妖王道:“不伶俐、常忧愁常怀孝敬之念,可嘉可赞。小的们把他洗干净了,后厨烧水下锅。”两三百小妖无不欢欣,急急操办。蟾宫夫人道:“我且去瞧瞧看,模样好麽。”不伶俐便有些尴尬,琢磨:“这一看,是个丑的,还不决撒了。”又不敢吱声,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去。妖王道:“皓雪、濯艳,慢点扶着夫人。”原来夫人有孕已有数月,两个女妖精小心地搀扶着夫人,轻盈碎步走下殿来。那夫人把俊眼视那黄巢,却见他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面如金纸,模样其实狼犺。到吓的花容失色,缩了回来。急急登殿,妖王见她脸色不好,哏地一声道:“怎的了?不伶俐,常忧愁快来回话,把夫人吓成恁样。”唬的两个小妖软了半截,跌跌爬爬来到殿前石阶下,昂首道:“说不得,其实这个野汉子模样不好。可是下在锅里,决然味美。”妖王疑怪,跳下殿来,分开群妖,一手扳起黄巢头来,分明是:旧日主人落难时,大水冲进龙王庙。妖王一声断喝:“啊呀!不伶俐,常忧愁,两个崽子到底从哪里弄来?”不伶俐、常忧愁吓的三魂全无,七魄出窍,将那如何弄来如前说了。妖王道:“你两快起来,只顾请罪作甚?”二妖急忙跳起,叫道:“我们这就去烧水下锅。”妖王道:“快把他救醒,扶到大殿上来。”二妖诧异跟群妖救醒黄巢,松了绑缚。黄巢乍见满目妖魔,生而为人怎见过如此阵仗。唬的手软筋麻,魂不附体,大呼饶命,却教众妖推推搡搡,直至殿上。妖王两手将黄巢扶着按在交椅上,倒身一跪,大声道:“姐夫。”合洞妖魔也惊得呆了,跟着下跪。黄巢惊骇道:“我,你是紫毛。”妖王道:“姐夫是也不识的我了。当日我随姐姐跟那规辛、峙龙两个魔头大战,不意被他打伤,坠落在这青要山。天意不死,遇上夫人救我,后来占据此山,夺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又采阴补阳,捉坎填离,调和龙虎,脱胎换骨褪去皮毛,修得人身。为因夫人有孕,不敢相弃,故此滞留。不意姐夫来到此间,教小辈拿来,今朝幸遇,如在梦中。”黄巢闻言,不禁堕泪,两手扶起妖王,悲从中来,哽咽道:“贤妻数月杳无音信,至今不知生死。”妖王道:“姐夫暂且住下,我差小的们去找,旬日就有消息。”又问黄巢如何落难到此。黄巢遂将如何打曹州,伙同朱阿三击破张麟,后来高骈,宋威联军杀到曹州,如何失利,兄弟们打散,高骈追赶,珏海相救等事一一说了。道:“高骈那几口宝刀着实厉害的紧。”妖王道:“不打紧,来日会会他,看他什么法宝再处。”
黄巢听了此话,担着愁布袋,把眼看着貌美的蟾宫夫人挺着大肚子,问道:“这位是谁?”紫毛道:“蟾宫夫人,孩子是我的。”黄巢惊讶的合不拢嘴,道:“你的。”紫毛腼腆怀羞,轻声道:“嗯,姐夫见笑了。”黄巢哭笑不得,手指着紫毛,又注着夫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夫人盈盈含笑,颔首行礼道:“奴家给姐夫行礼了。”黄巢道:“不要客气。”妖王跟群妖说了,黄巢原本是地藏王菩萨转世,乃是昊天上帝君差遣下界来,完成灭唐大任的。又说:“我姐夫身配九天玄女娘娘赠的混唐剑,除怪降魔,法剑厉害得紧,如不是他征战一日夜,疲惫饥饿,寒冷侵袭昏死。休说不伶俐、常忧愁两个,便是你们几百个都去,也禁不起混唐剑,顷刻教你们粉身碎骨,化作飞烟。”合洞群妖闻言又惊又怕,甚是恭敬,又欢喜大王认了亲,多说将储藏的肉食都搬出来供黄巢享用。常忧愁放松了赤火驹,奉上混唐剑,黄巢系在腰间讫。不伶俐道:“大王跟姐夫,患难不死,喜的相逢。我们在这福地洞天之处摆个大宴,唤作庆生大会如何啊?”众妖大声赞好。
妖王喜悦,命教大排筵席,做庆生大会。但见那群妖:喜上眉梢载歌舞,兴高采烈虑全无。高悬彩灯,喧声锣鼓。彩灯高悬,映分明獐头鼠目。锣鼓喧声,敲打的豺狼狡狐。吹笛鼓瑟是麋鹿,品竹弹丝是鼠兔。
群妖舞,群魔闹,毛手毛脚骨突出。搬长桌,挪板凳,手脚灵活不耽误。吵吵嚷嚷环境布,打打闹闹多联趣。煮饭花蛇,烧火野猪。炒菜猴妖,剁肉猛虎。各依执事多有序,按部就班喜温壶。锅碗瓢盆刷洗净,甘醇佳酿满大斛。手勤腿快奔波忙,和和睦睦做家务。不多时陈列满桌,那菜肴也齐整:蟹酿蒸橙炒虾鱼,蓬糕浑羊汤绽梅。梅花汤饼酥琼叶,烧鸡卤蛋珍馐味。熊掌沙鱼鹌鹑蛋,竹笋猪蹄色香美。香椿炒蛋鹅鸭肉,茴香豆案酒开胃。十几张长桌妖魔挨挨擦擦,坐得满满的连敬了妖王,黄巢三大斛才罢,自顾说笑吃酒饮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执事的小妖捧来十几锅炖的熟烂的肉食,叫声:“米肉来啦。”各桌哄抢,不伶俐、常忧愁端来一大锅进献妖王与黄巢。黄巢盛了一碗,感觉肉味鲜美,着实饿了,接连吃了十几碗才住。妖王只顾劝酒,黄巢也吃得醉醺醺,斜靠桌上。
妖王醉眼迷离,忽想起一事,道:“姐夫适才说,那个朱阿三是何许人?”黄巢道:“他小名阿三,大名朱温。说他怎的?”妖王就恨得牙齿咯咯响,衔恨道:“果然是恶龙朱温。”黄巢见他发狠,酒都吓醒了,诧异道:“怎的了,这么恨他?”妖王道:“岂止是恨,我恨不能把他锉骨扬灰。姐夫不知,我打跑的虎王投奔朱温,听他唆使,要为他讨公道,率兵来打我洞府。虎王与他沆瀣一气,害苦了我哑!”忍不住掉泪。不伶俐近前说:“亲姐夫容我说,这洞府原来有五六百同辈,虎王与那朱温来夺家业,原来那朱温乃是一条黑龙,神通广大。大王跟他打得旗鼓相当,却奈何不得他那两口神兵,杀了我洞府几百生灵。这些时日闭了洞门,做了缩头,耗了些时日,朱温见天气转寒,方始撤兵回去宋州,我们紧闭洞府残喘至今矣。”群妖个个含泪,无不切齿,声称:“趁今宵花好月圆,打去宋州,一雪前耻!”黄巢听罢,哏地一声道:“朱温可恨!”转一念道:“常言不打不相识,来日我下山去,教他来登门谢罪。”妖王道:“朱温是姐夫故旧,说他来谢罪,我便不记前仇。”黄巢道:“全凭你裁决。”妖王又来把酒相劝。妖王道:“姐夫怎么了?想是偶感风寒,吃的急了些。”黄巢道:“没什么。”妖王吩咐道:“皓雪,濯艳去服侍姐夫安歇就寝。”那皓雪、濯艳两个娇娘笑嘻嘻来缠黄巢,一左一右挽着手臂拖拽的去了。妖王道:“不伶俐、常忧愁着你两个去找寻我姐姐,没有消息不要回来见我。”领了一张晓颖画像,不伶俐、常忧愁去讫。一宵晚景无话,次早起来用了早饭,黄巢便要去宋州,说服朱温来谢罪。妖王再三挽留说:“不急于这几日。姐夫将歇几日,养好身子,再处未迟。”黄巢只得留住,挂念走散的兄弟,却是时刻不安。
忽一日,不伶俐、常忧愁两个回府。妖王大喜:“必是有姐姐消息矣。”跟着黄巢急来相见。不伶俐禀道:“我们驾风南到北,东至我西赶了几日路程,远近去的数千里。有一日到了一个所在,那里人烟凑集,集市热闹。我们变化了人身,扮作干买卖的去问画上人,那里人都说识得,便是孟林镇上林娘子。”妖王怒道:“那你们怎的不说姐夫在这里,带姐姐回来。”常忧愁道:“大王,不是这话,其实难哩。”黄巢诧异道:“怎的称她是林娘子,说清楚。”不伶俐道:“我们一路问到他府上呵,只见那登门求医问卜的,排着长龙,那个接你。我们翻墙进去,撒留的跑进内宅,到吓我们一跳。”妖王道:“到底怎的了。姐姐她怎的了?”常忧愁道:“那个姐姐在房内吃着煎炒的人心肝呢,颅脑只当琼浆来喝。吓得我们跑出来。那个名唤林岩的是她郎君,林岩听得禽言兽语,与那能掐会算的姐姐被奉为神仙,为害一方,哄人财物,骗人入彀,那手段比我们还狠哩。”黄巢闻言,如遭雷击,堕泪道:“娘子如何就移情别恋,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妖王恶狠狠道:“你们被甚人唆使,编织谎话来骗我姐夫。我姐姐不是那样人。”吓的两个妖对天赌咒,求饶不迭。妖王寻思:“我知道你两个不敢扯这天大的谎。姐姐必是被奸徒林岩恐吓了,才犯了傻。姐夫不要难过,我们去看看来!”教不伶俐带路,妖王跟不伶俐驾云,黄巢跨着赤火驹,也翻越了几座山,趟过了几条河溪。未两日早至孟林镇,果然前门善男信女,门庭若市,后门林岩接待显宦乡绅,真是郎情妾意,夜夜笙歌。妖王恨道:“好个林岩拐了姐姐在此快活。”黄巢哽咽道:“想我自起事以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给不了她想要的,心怀有愧啊。如今她也有个知心着意的,再不须担惊受怕,我也掉的下心了。”不伶俐道:“是哑,常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恩爱着哩,棒打鸳鸯,姐姐会痛不欲生的。”妖王喝道:“多嘴!”黄巢道:“紫毛啊,你们先回,我心里堵得慌,自个儿走走。”
妖王遂跟不伶俐欲言还休乘风去,撇下黄巢返归程。黄巢把眼看晓颖投怀送抱,哪里还念旧情,却不知她中了规辛邪术,忘却前生记忆所致。只道她真的绝情,没廉耻如斯,当真是痛彻心肺,嚎啕大哭。转哭转想,转想转痛:“爱妻呵,你怎么就这么忍心呐?回去教家狗笑话我无用,生死事小,名声事大,教我怎么见人啊?”想到一死便无牵挂,当初的豪情万丈,顷刻间变得万念俱灰。跨着赤火驹踽踽凉凉行到一处所在,乃是一座高山。黄巢寻思:“这里离孟林镇不远。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它日叫他两个发现我的尸身,好让他们懊悔。”遂跳下赤火驹,飞身撞向顽石。时有护持的五方揭谛见状,叫声:“不好,黄爷爷要死耶,这可是我们身上干系。”五个一阵风似的扑至山前用肉身挡住了他,撞得五个龇牙咧嘴,好不疼痛。黄巢以为必死,头撞在石山,却是一团软乎乎的,连叫:“怪哉怪哉。”退了几步,又往前奋力一撞,五个揭谛却是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黄巢挣扎不得,骂道:“甚麽鬼如此胡闹?让我死哑。”五方揭谛道:“我们不是鬼,是奉旨护你周全的五方揭谛。纵然你有一万个要死的理由,我们也不能让你死。我们罪过不轻哩!”黄巢痛不欲生,坚决要死。五个就是不放,挣扎的黄巢没了力气才住。
黄巢悻悻的骑上赤火驹,望东又行至天亮,见一棵苍松耸立,碗口粗几个杈桠,寻思:“便吊死在这,供人凭吊,诉我生平失败,以警后人罢!”言罢来到树下,卸下拴赤火驹的缰绳,站立在赤火驹背上,搭在杈桠上,扣了一个死结,掉泪道:“驹儿驹儿,我死之后,你从哪来还会哪去罢。”一脚蹬开赤火驹,在那树上挣扎,其实难受:喘不上气勒脖疼,满脸肿胀头欲裂。手脚僵直难借力,神清要把亲眷撇。却说那苍松是个有灵的,晓得黄巢来历,又知他阳寿未尽,不敢让死于此,猛力把身摇晃,听得一声咔嚓,杈桠折断,把那黄巢重重摔了下去。黄巢:“啊呦,好大一股怪风。”疼的爬起来,腰也快摔得折了。那苍松也是疼的,骂道:“好你个不成才的,哪里去死不好?只为你断了我一臂哑。”黄巢吓一跳:“啊呀,这树成精了!”丢了魂似的跨了赤火驹就跑。
跑了一程,早见一条大河挡住去路,寻思:“撞头上吊都不能够,还是跳水来得容易,一头栽进去,什么也不知道也。”走至河畔,望着一笼寒水,不禁打颤:“天这么冷,跳下去不被溺死也是冻死,死后没个捞尸的,到底枉活一世。罢罢罢,死了死了,顾他有无声名。”将身一纵,扑通溅起一趟水花。黄巢以为好死,却也是一番痛苦:鼻口进水颇疼痛,手脚无由拼力划。胸闷欲裂呼吸阻,煎熬把眼看烟霞。那河中早有虾鱼鏖鳖报知河伯。河伯只当一般落难,不想活的,说道:“我这河里时常有没路走的跳下来,管他怎的?死透了,正好孩儿们果腹。”鱼虾们道:“这个不像穷困潦倒,腰间还配着一口宝剑哩。”旁有东海龙王敖广做客,急忙说:“人命关天,是个庶人也倒罢了,要是个有道根的可不是你我的罪过?”相跟着河伯来到黄巢溺水处,敖广道:“啊呀,这不是奉旨转世灭唐的地藏王菩萨麽,快些送他出去,莫教死在这儿。”河伯方才急了,急命众水族兴风作浪,把黄巢一个浪花扑打上岸。黄巢满口吐出水来,徐徐醒转,气忿道:“树能成精,这水也欺负人。我就要死,看你怎的?”爬起来一个猛子又窜了下来。河伯跟敖广急了,叫龟鏖鱼虾,螃蟹锦鲤翻波跃浪,把他托着推到岸上。河伯立于水中道:“黄王听我说,我这水中不敢收留,欲要寻死另觅别处罢!”黄巢湿漉漉的,拱一拱手道:“叨扰了。”只得骑着赤火驹再寻死路。正是:打仗遇上护唐将,妻子移情乱纲常。穷途末路死难求,壮士宛如丧家犬。
走到天将晚,残阳夕照。黄巢见那里一群行色匆匆,扛着铁锹锄头,衣不蔽体的行人。黄巢赶上,唤道:“列位哪里去来?”几个答道:“去送了本里一个屈死的,方才埋了,问这怎的。”黄巢道:“敢求列为帮个忙,事后我身上财物与这宝剑也是列位父老的。”多驻足看他其丑无比,却是穿戴齐整,一匹怪驹倒也稀罕值钱,遂问:“帮什么忙?”黄巢道:“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把我埋了,足感盛情了。”众皆诧异:“好眈眈的你要寻死,我们不耐烦听你胡扯。”多说:“快要下雪了,赶早家去。莫管这个疯子。”再不管他。黄巢急了,纵身拦住去路,说道:“我说真的。我妻子跟人跑了,走投无路了才寻死路。”赤火驹身上将出钱物,说道:“帮了这忙,都是你们的。”果然利动人心,见他这么多钱物,便是不想死,也会让人干出丧天理的事来,何况是个肯死的。众人霎时目露凶光,厉声道:“想怎样死?”黄巢道:“来路我见有个依山傍水,地势平坦的所在,那里正好有个深坑,我跳下去,你们随便拥土移石,把我掩埋就好。”一个说:“好处好处!走啊!”众人还怕他毁约,问他:“真是肯死?”答道:“是。”又说:“做了冤魂,别来缠我们哥几个。我们也是没活路的人,才干这缺德的事。”回道:“不缠不缠。”日头西沉,大地一片昏黑,来到那个所在。黄巢果纵身跳了下去,也有丈余深。众人道:“你这个汉子站在里边,个子恁麽高,叫我哥几个如何动手。蹲下去,我们好干的利索些,你也免得许多苦恼。”黄巢真个蹲下身,两手抱头,由他掩埋。却有这等事那些莽汉一味填土抛石,似有一股无形的物事,挡住土石,些许到不了黄巢身上。唬的众汉子连声叫:“有鬼有鬼!这钱赚不了,赚不了!”失魂落魄的撒腿就跑。黄巢起身,怒道:“甚人在此捣鬼?”忽听一个声音道:“我是本间土地,你去别处罢!”黄巢跳出土坑,气得大骂:“借人之手,也死不成。天哪,我还有什么办法?”
正骂间,见那璧厢房舍失火,欣喜道:“有了有了。”跨上赤火驹一溜烟去扑火。那里人奔走相呼:“灭火啊,灭火啊。”拎桶的泼水的,人声鼎沸嘈杂,忙的不可开交。火借风势,烧得更旺,把半边天都红透了。黄巢至近,哪管烈焰熊熊,一头扑入火中。众人惊呼:“那疯汉子不要命了?快出来!”其时千里眼顺风耳将黄巢故事,禀报了昊天上帝君。帝君笑道:“些许挫折,命都不要了。火德星君速去解救。”火德星君,急出南天门,见那五方揭谛正护持左右,手忙脚乱的扑打火苗,烟熏火燎中咒骂:“火德星君死哪去了,还不快帮衬一二。”星君笑一笑将袖一拂,那火顷刻熄灭。众揭谛都累得瘫软了,那黄巢被烧的些许须发,废墟里走出来,长吁短叹。众里人骇然:“这人真个命大,没烧死。”却有那几个埋死人的识得是他,怪叫道:“就是他求肯我们埋他,又来趁火寻死!”都以为奇事,打量他。黄巢道:“我真不想活了,没奈何我自死罢了!”掣出混唐剑望那脖项上一抹,横尸当地。众里人惊骇,都是一脸狐疑:“这人为甚执着赴死?”里人这番见他死了,真个把他财物哄抢精光,赤火驹也教人牵了去。却有几个胆大仗义的,来把他尸身放在一块门板上,说道:“世道艰难,逝者已矣,活着难熬哩!敬你是个汉子,来日我们哥几个葬了你罢,只是不知你的名姓,如何通知家人?”
那黄巢自刎而死,就有那勾魂无常飘飘荡荡,执着引魂幡,来锁拿魂魄,锁链牵着就走,黄巢欣然相随。三个正行,只见那方急来一队阴兵,只见:旋风滚滚阴兵至,黑雾蒙蒙鬼腿快。只为黄巢寻短见,巡按城隍乘轿来。那抬轿阴兵顷刻而至,轿中人叫道:“此人不能带走。”二使识得是巡按城隍卢携的大驾,赶忙立在一旁拜谒。卢携落轿,斥责道:“黄巢使命在身,如何就拘他魂魄?”二使道:“他死了。”卢携道:“生死簿上他的阳寿未尽,使命未完。如何就辄敢勾取他的魂魄?想办法送回去,教他还阳。”二使战战兢兢,寻思:“黄巢抹了脖子,魂魄好送还,身首异处却如何掩人耳目?”卢携道:“你们且住。我去去来!”急登轿子,走过奈何桥,来到枉死城阎罗殿。早有崔府君,十殿阎君接着问:“所干事体如何?我这地狱厉鬼冤魂都要满了。”卢携不听他抱怨,道:“阎君多建几处冤鬼城。”十殿阎罗甚是苦恼,问:“尊驾来此贵干?”卢携道:“黄巢死了,你们可晓得么?”阎君个个愁苦惊恐:“这事整的,快把他送回阳间去啊!”卢携道:“他身首异处,怎么去东华帝君处求得一颗灵丹妙药,使他安然无损才好还阳。”那一殿秦广王道:“我这里有一粒九转还魂丹,早些年向东华帝君求来的,放在黄巢身首离异处,自然骨接筋连,血气通畅,无疤无痕。过了一晚,必然还生。”卢携大喜。秦广王回身去取来灵药,檀木锦盒盛放了,交给卢携。卢携略不耽搁,急回身知会了黑白勾死人干事。却说那几个莽汉正祷告,垂泪叹息。忽地一股阴风,吹熄了油灯,吓的几个大呼小叫,连滚带爬逃了出去。卢携吓跑众人,趋步近前,将那九转还魂丹安放在脖项处,随即化阵风走了。甚是苦了黑白二使,拘押着黄巢魂魄,守在一旁。黄巢求肯道:“我不想还阳,送我去酆都,送我去酆都。”二使道:“不是我们不想送你回酆都,他们不想你回去哩。”
候到天初破晓,鸡唱三遍。二使猛醒,见那脖项完好如初,喜道:“好耶好耶!去休!”黄巢睡意正浓,猝不及防,被他推一把,强将魂魄送回黄巢身上。几个莽汉走来,一路说话:“昨晚实在蹊跷,一下子就黑灯瞎火的。”一个说:“哪里有甚鬼魅,是自个吓自个。风吹灭了油灯,就吓的撒丫子跑,这一晚别让野狼把尸身叼了去。”那几个说:“快去看来。”一头走入屋内,抬眼间,却见那黄巢伸手舒腿,摇头晃脑叫疼。唬的那几个魂飞天外,腿软筋麻,叫不出走不动,惊骇的盯着黄巢,叫着:“鬼,鬼!”黄巢一骨碌坐起来,说道:“哎,你们几个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几个道:“活见鬼了。”一声喊,转头就跑。黄巢走出来,望着对面烧焦的房舍,猛地记起来,自语道:“我记得我自杀了,如何得活?不知又是哪路神仙搭救。”正在迟疑,听得人喊:“唐兵来了,唐兵来了。”黄巢怒火中烧,拔腿赶出来,撞见逢人就杀的唐兵,肆意抢掠。大喝一声:“你黄爷爷在此,纳命来!”飞身上前,空手入白刃攫夺了刀枪,风也似的杀戮,唬的唐兵撒腿奔逃。里人听唐兵说他是流贼黄巢,一片喜悦齐来叩谢活命大恩,称他是活佛在世。黄巢道:“是我一时糊涂,自寻短见,今幸得不死,真如在梦中。”里人送还了赤火驹与混唐剑,以及财物。黄巢慨然将财物散给里人,里人劝他不要再寻死,黄巢见一农妇怀抱孩子,忽想起自家儿子来,思量孩子不在晓颖身边,必是避嫌将孩子送人了。哈哈道:“天不叫我死,我不死了。我还有儿子,儿子。我就好好活着为天下贫苦受压迫的乡里跟那个黑暗的朝廷斗到底罢!”里民留住黄巢用饭,吃饭间,唐兵复至,把路口都封锁了。黄巢大怒,提剑跨驹喊一声:“随我杀出去!”里人激昂,抄了家伙事跟随黄巢一窝蜂杀出。正遇一人,却是高骈,黄巢便有些害怕。高骈道:“我还以为你藏起来了耶。”黄巢道声:“看剑!”祭起混唐剑,电射向高骈。高骈挥鞭荡开混唐剑,黄巢接了剑率众里人杀散官兵,从旁夺路而走。高骈笑道:“这番决计要拿住你。”勒兵便赶,那些里人步跑,片时被赶上的唐兵屠戮殆尽,几个撒溜的小路逃生去了。
黄巢又落得一人一骑,高骈风也似的穷追不舍,叫道:“黄巢还跑到哪里去?”黄巢吓的心惊肉跳,连声说:“死定了!死定了!”一想起晓颖跟林岩来,猛地勒住赤火驹,坦然待死。高骈道:“黄巢怎的不跑了?”举鞭来打。时有珏海率众赶到,叫道:“兄弟快跑,我们抵挡他一阵。”黄巢暗呼侥幸,驾驹又跑,一路飞驰跑到青要山。几个小妖在那洞门外操练刀枪武艺,见是黄巢归来,一窝蜂涌上来拜谒:“姐夫回来哑!”黄巢道:“快回去,贼将来了!”众妖闻言道:“甚麽贼将?恁麽厉害。”黄巢道:“他有三口宝刀,一口宝刀祭起来,能换化作万千厉犬,快如鬼魅,牙齿锋利能咬折了刀枪。”众妖道:“利害利害!我们这身子骨怎经得起,快回去闭了洞门,莫睬他罢。”黄巢跟众妖回了洞府,关了洞门讫。那高骈一阵杀退珏海等众,追至此间。只见:岭高峰峻,谷深石怪。山前虎豹攒行,谷中蟒蛇鼓腮。狍獐狐兔成群,几条豺狼老迈。松柏青青馥郁,起伏远山含黛。云遮雾罩散开,现出一片尸骸。峰峦奇秀迭珠翠,突兀林深隐路隘。奇峰罗列插云端,不输海外锦蓬莱。青要洞天真福地,黄帝行宫也藏怪。高骈看这山峦锦绣,却是妖气重重,将那八棱钢鞭祭起,一声巨响,打的山崩。唬的山神跳出来,连称:“将军莫打!”高骈道:“这是什么山,山中有什么怪?”山神道:“此山名唤青要山,乃是黄帝秘密行宫。说起来山中真有一个妖王,神通广大,打跑了原先的虎妖,夺了虎妖家业。近来黄王到此,与那妖王认了亲眷。”高骈冷笑道:“黄巢与那妖王是亲,更该死了。”山神告退,高骈径到山前大喊:“黄巢快来受死!莫做缩头乌龟。”
小妖禀报:“高骈在洞门外污言秽语,叫骂哩。”妖王道:“姐夫稍坐,我去会会他。”黄巢道:“紫毛不可去,高骈背上三口神刀实在厉害,让他骂的没力气了,就走了。”妖王道:“姐夫当初那英雄气概哪去了?你受的这肮脏气,我受不了。”绰了一杆大枪,招呼道:“小的们跟我去把那个贼将捉回来,煮了当夜饭。”不伶俐跳出来,叫道:“杀鸡焉用牛刀。小的们甘愿前去与他见阵,倘或赢了,拿他回来下酒。如若他有些手段,我们也好为大王探他虚实。”常忧愁道:“我也去,肝脑涂地愿为大王分忧。”妖王大喜道:“我晓得你两忠心,领五十个兄弟去罢!”黄巢心道:“这两个小妖忒不知死活。”二妖揎拳捋袖,摩拳擦掌摇刀呐喊,领着五十个妖魔前去战高骈。高骈骂一通,在那疑惑,却见那山石向侧翻倒,一群妖魔窜了出来。不伶俐道:“哪个是高骈?”高骈道:“是我。你这贼头鼠脑的是个什么妖魔,敢口出大言。我问你可是妖王麽?”不伶俐道:“我是大王帐下先锋名唤不伶俐。”高骈笑道:“我看你目光如鼠,身材矮小,说话细声细气,还敢妄称先锋。”那不伶俐被气得团团转:“可恶可恶。”常忧愁道:“你这贼汉子,莫逞口舌之快。”高骈道:“你这个头上生角,呆头呆脑,似这般骨瘦如柴的是个什么妖魔,哪里承受得起我一鞭,挨着你一些,就打得你成了齑粉。”二妖不忿,跳上前来挥刀就砍。高骈双手举鞭只一下将他手中刀打折,说一声:“这些微末本事,怎敢来见阵。”二妖转身就跑,高骈杀心陡起,箭步赶上一鞭一个打的二妖口喷血雨,望前就倒。
群妖震骇,惊得不敢上前救拔。高骈更不留情,复挥鞭砸下。时有一人大呼:“高骈慢来!”高骈抬头见那山头上立着一尊神灵,有诗为证:似人又非人,身上满豹纹。身细戴耳饰,青要武罗神。高骈道;“尊驾是哪位?”那神灵道:“吾乃青要山守山大神武罗,敢请足下放他一马,如何?”高骈道:“二妖为非作歹,罪恶昭彰,尊驾既称神灵,就不该管这人间是非。”神灵怒道:“混账!莫要仗着有神兵利器就不知进退,黄巢奉昊天旨意下界追讨逃出人间的恶鬼,岂是你说杀就杀的。”高骈道:“你跟他们原是一路,变化嘴脸前来捉弄我。看鞭!”祭起双鞭就打武罗神。武罗神驾祥云躲避,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高骈收了双鞭,只见一匹两腹生翅的天马驮着不伶俐,常忧愁振翅高飞,眨眼飞到了天际,没了踪迹。高骈骇异非常,把眼注着洞前群妖,厉声道:“快去禀报你家大王,再不送出流贼黄巢,我就打进洞去。”群妖方才晃过神来,恐慌的撒腿跑回。
妖王正跟黄巢商议找回孩子的事,听得众妖大呼:“祸事了,祸事了。”乱哄哄跑回来,言三语四地说:“高骈好厉害,好厉害!”妖王道:“怎的了,慢慢说。”一个猪妖道:“我们跟不伶俐、常忧愁两个出了门,撞见那个自称高骈的,言语不和,他两个上前动手,只一下就被打伤。高骈要下死手,来了一个武罗神恳请手下留情,不知高骈用法宝去打那神灵。那神灵就走了,却来一匹飞马驮着不伶俐、常忧愁两个不知去向。高骈尚在门外骂哩,说是不交出姐夫,就打进洞门来也!”妖王怒道:“伤我手足,怎能与他干休!小的们与我出去跟他见个高下。”黄巢哪里叫得住他,慌得蟾宫夫人嘤嘤哭泣,跪下恳求黄巢搭救妖王性命,哭得声泪俱下。黄巢感叹:“蟾宫夫人真是有情。”黄巢扶起夫人道:“蟾宫夫人请起。高骈要的是我,决然不会教夫人失去郎君。”夫人道:“谢谢姐夫,奴家祝愿姐夫长命百岁,大富大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