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几乎没有柳家之外的人知晓。
他提着灯,一路过地道,直入内宅。平日里院中的侍者全不见了,他自暗处爬出来,光天白日下提着灯扬了一圈,才将心放下些,回头就往内宅中去。
“母亲!”他压低嗓门,有些急促地道,“钟仪来接你了”
空无一人。
惊惧尚未压下来,他先想起柳衷还有个密室。来不及细想,他扔了灯,攀着楼梯上重楼,直接向阁楼上去。
有人声,有响动。
他听到了。
到了三层,柳钟仪看着那暗阁下的密户,踩着一个凭几爬上去,将那琉璃片轻拨开。
两道人影落在地上。于缝隙间,他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站在密室灯火暗处,面朝着墙壁,看不清面容。他身后,跪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女子,似乎很年轻,脊背不住地颤。
“柳大人!”
柳钟仪一震,差点摔下去。
“柳大人,你欠我一个赏赐。”那女子切齿说着,一字一顿,声音几乎要沥出血来,“我如今无处可去,柳大人一定要收留我!”
“我怎么收留你?”柳衷盛怒地回道,柳钟仪却能从其中听出明明白白的心虚,“你现在是朝廷通缉的罪犯,我是等候发落的异党,都得死,都得死!”
“你就把我放在这密室里,绝不会有人觉察。”那女子爬过去,抓住他的袍子,“柳大人你忘了,是我为柳公子改的运命,命中那么多劫波都渡尽,这次柳大人真的劫数也不过如此!大人信我,留我此命,必然”
“卑弥呼。”柳衷叹道,“你是个好幕僚。可假话说久了,你该不会信假为真了罢。”
“大人”
“哪有什么改命的道法。”柳衷自嘲地笑道,“不过是你我二人,这十年一步步谋划。先帝岁暮,天下逐鹿,你让我跟从端王,换得仕途顺遂,能把犬子安排在洛阳,又调入长安。至此,不过是大势已去。我也读过万卷史书,不是不明了。”
“大人难道真的甘心?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前功尽弃!我还有办法,还有时间——”
“对了。”柳衷淡声道,“我是要感激你。十年前犬子那场病,确是你治好的。你救过我们柳家独嫡的命。”
卑弥呼抬眼望着他,渐渐松开了手。
身侧一声响动,二人一齐回头。柳衷心中恐惧,一把扶住墙头,借着灯火,只见一人自那琉璃户里爬了上来。他推开卑弥呼,要去一旁拿落灰的大刀,就听那人在身后带着哭腔高声骂道:“柳衷!你再说一遍,什么改命,什么狗屁的谋划!”
柳衷一愣,抓着素刀柄的手一松,那老刀当啷落地。他猛地回身,对上柳钟仪的眼。
那眼里,尽是无措、震怒与绝望。
他还未动作,柳钟仪一身尘灰地冲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地扯着。他眼底赤红,俯身拿过那地上的刀,踩着刀鞘将那铁刃拽出,往父亲的颈侧一靠,手止不住地抖。
“我饱读诗书!”他近乎哀绝地叫道,“我八岁能赋文,十一中秀才,十七面天子,孑然一身履冰至此,得登高堂。平生,最恨那群蝇营狗茍、勾结共利之辈,最看不惯门荫庇护。你却、却你毁我!你毁我!”
“南冠!”柳衷脖子一挺,直往他刀上去,“你恨我罢,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才二十三,若非如此,就只能在地方做通判长史,一点点往上爬。垂垂老矣,才能勉强有个好归处。父亲是为了早日实现你的抱负。”
“我的抱负?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给端王添一枚棋子!你这命,改的真是妙极!”
“不是为他,我是为你!”
“我不要这样的烂命!”柳钟仪将刀向墙头一撞,那刀刃霎时入墙五六寸,“我要我自己的命!”
他松开柳衷,回身看到跪坐着的卑弥呼。他心中默念君子不得迁怒,望向那张脸——顿时就滞住了。
他见过。
不止一次地见过。
并非只是十二岁时在病榻侧,那时他只记得一个剪影。之后十年,他在无数瞬间见过卑弥呼,那女子容貌不改,常常一身红衣,笑颜明艳,或在他书案头乍现,问起近况,或在他奔赴洛阳的雨途中送了一程路途。
他至今记得,当年科举放榜,他快马游长安,直雁塔提名时,抬眼望见她高坐檐头。抬手翻覆间,花雨漫天。
他曾以为这女子是自己的臆想,也看过许多志怪,说世中有影鬼,常伴于人身。可他向来豪侠,少有畏惧,便也不以为奇。
可谁知,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他踉跄着走过去,鬼使神差地将卑弥呼拉起来,去擦她脸上的灰痕。那女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仿佛是画师在端详一幅花费十年终成的长卷。
“甚好。”她开口,“我给你至好的运命,你也穿得像个宰相了。”
柳钟仪的手顿住,悬在空中。
“罢了。”卑弥呼轻声一笑。她望了一眼柳衷,深深施礼,转过身去。
“柳公子,送我回昭狱。”
【作者有话说】
看一节看似和主线没关系但我一定要写!!!柳钟仪也是不信命的可怜人,但没有李鉴身段柔软,骄傲又孤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打碎了本章的三个人都是朝野斗争的牺牲品
写到柳钟仪重见卑弥呼的时候在听《玄鸟》的竹笛版,副歌那一声出来我直接哭死(
篇中碎碎念:孟侯生日快乐!
这个礼拜榜单任务写完了,没有地方放作话,又感觉不太甘心,单独开一章来没什么逻辑地念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