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勇带领突击队正欲动身,隐隐约约从堤坝下冒出几个黑点,晃动着露出人的头来,再看时已齐了胸,摇颤着露出半个身子。柱子眼尖,喊队长邵勇,老马头给俺们送饭来了。
老马头后面跟着文明和春杏,还有两个队员,挑着挑子从堤外赶过来。邵勇远远见队伍中有个女人,忙转身叫住几个光着膀子,穿着裤头的队员,让他们快穿衣服遮挡一下。没穿衣服的队员,都动了起来,赶紧抓起搭在堤外树杈上的衣服穿戴整齐。
青纱帐下泄水沟涨满了水。老马头、文明、春杏几个人,踩着泥泞,蹚着过膝的杂草,顺着堤沿儿走到人群近前。男人高绾着裤腿,腿上有草叶划过的血道子。小姑娘穿着长裤,裤腿早被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了。老马头放下挑子,揭开水桶和槐条筐上盖着的油布,冲着邵勇他们喊:
“过来吃个热饽饽,喝口菜汤。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才有力气打胜仗。”
邵勇走过来,看着老马头眼睛一热,“大叔,亏你老想着。”
老马头年轻时苦大仇深,参加过区小队,跟刘柳镇上的地主武装打过仗。国共双方百日大拉锯那阵儿,队伍被打散,他侥幸活下来。偷偷跑回家里。家里早遭了还乡团的清算,爹妈和兄弟姊妹死的死,逃的逃。三间土坯房也被烧了个精光。家不敢待了,被逼无奈逃到了边外。
边外的日子也不好过。仗着年轻,有一身力气,淘金,伐木,下煤窑……哪儿背静往哪儿猫,受尽了欺压。“要为亲人报仇!”支撑着活下来。民主联军剿匪,地面上太平了,人民政府倡导恢复生产,日子好过了不少。后来,东北全境解放,抱着复仇的信念,他又千里迢迢跑回来,找仇人算账,可刘家大宅门空了,田大庄头跑了。他想找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现在,他老了,变成老马头。邵勇敬他,他也喜爱这个精明干练的后生。看着邵勇,老头子沉稳而慈祥,笑着对邵勇说:
“遇事不能急!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先把这顿饭吃了。”边说边往邵勇手里塞玉米面饽饽,邵勇接过来,并没有自己吃,随手转给后面的柱子。
邵勇夸赞老马头虑事周全,老马头高兴就多说了两句,“你大叔年纪大了,不能和你们小伙子比力气,可俺不是活一大把年纪不是?”顿了顿,“也不能白活。有事也该为你们年轻后生想着点,堵个漏风码什么的,顶个事儿,心里暖和。”叹了口气,“老是老了,可不愿做个老废物!”
邵勇拦住老马头话头,“看您说的!您老精着呢!要不大队咋不派旁人,专把您派俺们这来。”
邵勇说着,伸手去夺老马头手中的勺子,想替老马头给突击队员们舀菜汤。老马头伸手推开邵勇,“队长干队长的事儿,炊事员干炊事员儿的事,不能乱了章程。”
春杏过来,羞答答地,有意避开邵勇的目光,可又不时偷瞄邵勇一眼。邵勇是她的救命恩人,虽是陌生人,小姑娘心里却生出自然的亲近。她接替了老马头为大家分玉米面饽饽,每人两块。因为是从姑娘手里接过来的,小伙子们的情绪明显渐高,暂时忘记了大水围村的焦虑。
从南大洋顺着河堤跑过来,家有浑身上下都是泥,仿佛就像从泥水里捞上来的泥猴子,站在春杏面前。春杏上下打量着他,不禁皱起眉头。家有却毫不在意,伸手去抓春杏手里的饽饽。春杏抽回手躲开,冲着家有嗔怪道:
“把你的泥爪子拿开,这么白的饽饽到你手里都白瞎了!”
都是年轻人,又当着众人面,家有哪架得住春杏的臊呗?家有的脸被噎得登时红了,咽了口唾沫,缓过劲,朝春杏回怼:
“你哪来的野丫头,跑这儿来管俺?”
春杏抬起头,没好气道:
“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讲卫生,赶紧滚一边儿去,别耽误咱分饽饽。”
突击队员们脸上挂着讥笑,看着家有。当着众兄弟面,被一个小姑娘损,家有脸上挂不住,气呼呼大声回怼:
“俺说你这丫头,既不是俺姐俺妹,也不是俺妈俺老婆,你管得太宽了吧?!”
家有的话没落地,围着围后,帮着忙活的文明过来,一把推开家有,埋怨道:
“你咋说话呢?人家是外村的,好心好意帮咱送吃喝,不说谢谢就算了,还跟人家杠上了!”
家有被文明这一推,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泥地上。被春杏抢白,家有本来就气不顺,文明这一搡,更是吃不住劲。顿时火气往上撞,抢步上身,一把抓住文明的衣领,骂道:
“莫文明,俺今天才认识你是啥人!她外村一个女的,都欺负到俺们南大洋爷们头上了,你不向着俺们,反过来,胳膊肘向外拐,拳头往里攻。今天,俺把你这条胳膊废了,你信不信?”
春杏见文明替自己出头,被人薅着衣领,把手中捏着的饽饽往槐条筐里一摔,冲家有道:
“放开他!冤有头,债有主。咱不是啥野丫头,有名有姓。咱叫刘春杏,运粮河村人,是被邵勇队长从河里救上来的。”伸手一撩头帘,“谁是你老婆,你说话咋净想占人家便宜呢?看看你脏的那个样子,跟……还老婆,德性!”
邵勇听刘春杏自报家门,才知道,她是上屯运粮河村人。运粮河村距此二三十里,这丫头从上游冲下来,没咋地,也真是好水性。能从洪水中捡条命,倒也不算太稀奇。沿河村子里的孩子,打小在河里摸鱼捉虾,洗澡放鸭,都练得一些水中的本事儿。怕再闹下去,出了糗事儿,刚想说话,老马头先他张了嘴,沉声说道:
“家有啊!春杏这孩子让你洗洗手没大毛病,虽说以前不相熟,话难听了些,并无恶意。你又是个小伙子,太计较,显得俺们南大洋人小肚鸡儿肠。”看了眼莫文明,“文明与你是同学,他护着春杏拦着你,也是个做东的做派。真要是让你和春杏打起来,丢的可是咱南大洋老少爷们儿的脸。”
听老马叔训斥家有,春杏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火烧火燎的,她低头柔声细气地对老马头道歉:
“大叔,也是咱不好,本想着来帮忙,却不想越帮越忙,给您老添了乱子。俺现在跟那位家有小哥道声不是,俺性子急,可心眼儿不坏,别生俺的气啊!”
说完俯下身子,从筐里抓起两块饽饽递向家有。家有听了春杏的话,却羞臊得满脖满脸通红,松开文明,边跑边说:
“怪俺!怪俺们!”
家有三步两步跑到田沟边去洗手。田沟里的水还算干净,满满地浮着沟沿儿。选个牢帮的地儿,家有蹲下来。撸起袖子,把手伸出去。沟水伸手可掬,清清凉凉。趁着洗手,家有把自己的头脸也洗了洗。身上的燥热慢慢退去,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一时高兴,家有哼起了小调。东北小调《送情郞》:“小妹呀送情郎呀,送到了大门外,泪珠儿啪啪落呀么落下来……”歌声婉转悠扬,听得小伙子们边吃边乐。
春杏不屑家有人来疯,白了家有一眼,抿嘴笑了,两片桃花飞上的脸颊。邵勇看了暗想,春杏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日后定然不是盏省油的灯。看刚才的事态,如果换成自己,一定是断声呵斥,以武力压制,可老马大叔话说得咬人,入情入理,让家有、春杏、文明三个局中人都没了脾气。化干戈为玉帛!看来,理都是一样的,就在话咋说?这说话还真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门艺术。自己平时得和老马大叔多学着点儿。
邵勇催促大家赶紧吃饭。剩下的,老马头都让邵勇他们带上,因为下顿饭不知啥时候吃,还能不能吃上?邵勇跳上木筏,自己带一队人,让金晓阳带一队。顺兰陵公路,两队人马分水旱两路向南大洋开进。
“骡马高吊车赛轴,老头叹气小伙愁,一天三顿净喝粥,黄花大姑娘往出流……”
在悲壮的队伍里,不知谁吼起了这支不知从哪辈子留下来的酸曲……歌声凄楚悲凉,像刀子直扎人心,字字带血,闻之飞泪。
木筏顺着水流,在雨洪肆虐的田壕间逐浪而下。越接近南大洋,水流越急,壕水越深。到距离南大沣五里外的三岔口时,近半庄稼地没在滚滚洪流间,只露出上面的叶子。张眼望去,天水相接,白茫茫一片。
邵勇的心咯噔一下沉了,暗呼一声,糟了!这么大的水灾,老妈现在咋样了?翟老师一家咋样了?倩兮……?
水阔云低,飘风飞雨。在扯天扯地的雨线之间,木筏像一只飞梭。担心木筏倾覆,邵勇握紧手里的长杆站在筏头,告诉站在筏后的家有仔细听自己的号令,其他人钢锹代桨,在筏上坐好,叮嘱他们只要大方向不错,钢锹不准随意触水。
南大洋村因村前八百亩湿地而得名,这片湿地莆苇丛生,野鸡乱飞,野兔乱窜,中有草蛇出没。入汛后,几场大雨,立刻变成一片汪洋。鹭、鹳、鸥、叼鱼郎……各种野鸟常来栖宿;鱼、鳖、虾、蟹……在此怡然自乐。
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们没有心意集中精力开它,利用它,所以,这块上天赐予的宝地至今沉睡着。感于此,村民编了几句顺口溜:
“大洋风光好,就是吃不饱。鱼鸟都挺肥,饥荒不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