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当中有着奇妙的事,正如他们的相遇及那短短几日的相处,即使知道对面之人看不见,雅各布仍旧正襟危坐,将举着话筒的那只手的袖口理好,宝石纽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却不及他眼中半分光彩。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樱子坐下了,在稍有一点高的凳子上晃着腿,另一只手撑在身侧,因为她自己理不出思绪,就由雅各布来告诉她该要从哪里开始讲述。
然后就是她蹦出几个词后停顿,需要仔细思考才能有下一个不搭前言的词或短句,听着像是没头没脑、不具有逻辑性。
……
很慢很慢,快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樱子才磕磕绊绊地说完了,中途她去给自己倒了蜂蜜水,透明玻璃杯拧上去的盖子上自带一根吸管,水温很合适,是水果茶,蜂蜜里还加了红心的柚子果肉,果粒分明、颜色漂亮,一部分漂在水面,更多的则沉底。
她怀抱着水杯,有点想把自己蜷起来,可是她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就只能弯下腰去,这个姿势有一点危险,如果没有把握好平衡或者一不小心,很容易就会摔下去,并且是脸着地那样子。
在二楼,附近这一片也大都是独栋的宅院,就可以看到天空上一卷一卷、层层叠叠的云,天空是蔚蓝色,云也被染上了色彩,她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有一大块云朵累了很高很高,而边缘处的薄云呈现出灿金色。
樱子的脸颊靠在手臂上,毛绒绒的头发被压在眼睛跟前,她使劲蹭了蹭,又还没有蹭开,就干脆趴到了放座机的台上,把水杯放好后才挠开头发,贴着冷冰冰的木桌面,对面的雅各布还没有说话,她先念叨了一句,“棉花糖!”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很快,她听到雅各布轻笑了出来,“棉花糖吗?我这里恰巧有许多种类,可以寄过来。”他也在思考,之后才慎重语气地道:“我无法替您做下决定,但愿为您分忧。”
“小山女士……”
‘小山’是姓氏,小山女士指的是有纪,樱子很安静地听着,偶尔稍微脑袋动一下,还是和小乌龟一样,她不喜欢说话的,也想不到自己要说什么,反正就是——都交给雅各布了,反正反正就是,她有一点不想要理会,都丢给雅各布。
“嗯,我想了想,您要辞退她吗?”雅各布的语声依旧是包容低缓的,在与小孩说话时总含着笑,此时此刻也一样,他知道天真的孩童不会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但即使是在通话中,也将自己的语气控制得很好,一点不见异常。
但只要得到一个确切答复,他就会很快地辞退一个本就无关紧要的佣人,并且不会有任何波折发生,哪怕小山女士不甘心,哪怕她会闹出来。
因为小山女士是一定会的,哪怕樱子对她自己这一段时间里经历的事情描述简短无序到极致,雅各布仍旧接收到了她所想要表达的事物,并且从中得出了很大一部分信息。
小山有纪会是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她严厉也慈爱,操持家务、悉心打理,似乎哪点都好,但是,她不是合格的、能很好地照顾樱子的人。她抓住樱子,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是非常不安全的一件事情。
雅各布能放心樱子一个人生活,因为他知道她的心意——会想要一直自由、就这样走下去,不顾忌很多事情,也不在意路上途径的他人,只要还游荡在这个世间而没有被束缚或死去,那么她就都是平静且自在的。
对外界的人和事物并不鲜明的感知,保护了一个处在流浪中的孩子。
而他承认、或者说正视了她才将将萌芽的自我和意愿,并未因那一颗心懵懂幼弱而忽视又或置之不理,也不愿以情感或其他糟糕的方式缠缚住她的羽翅。
被尊重理解、深切且珍重地爱着的孩子,不应被任何人的私心所桎梏,她受到了委屈,即使自己未曾认知到,但她告诉了大人,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为她出头?
“您答应我的提议吗?辞退小山女士,我能为您找来一个新的合格的佣人。”雅各布温声和缓地道,但在问出的时候心中已得出了樱子的答案。
趴在台面上,樱子的视线落在了空中,虚虚的没有焦点,就像是飞絮一样飘忽无定,她发呆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就会这样,不感到无聊,放空了脑袋心情就很平静。
她摇了摇头,又想到雅各布不会看到,很轻轻地哼一下,意思是她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也不要,所幸相处了几日的雅各布有足够了解她,他手抓着络腮胡,无奈包容地笑了出来,从善如流,“那么,我会为您安排好的。”
“樱子,”他很少这样直接地唤她的名字,总是十分客气,用着敬称,其实他们也有就这一点‘讨论’过,但雅各布会有很多的道理和理由,说着还没有几句话的时候,她听不懂,脑袋懵掉了后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
“人所具有的私心总是万分可怕的,它当然具有攻击性、侵略性,比直观可见的任何事物都要危险,有的私心会伤害自己,但更多的是无差别伤害一切。”
“而在这世上,如它一般危险的事物还有许多,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您要学会分辨它们,这样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也不被它们所动摇。”
“……噢。”这是樱子的很小的应声,“危险,是什么?”
“您不开心了,或者感觉到不舒服,那么,这就是危险。”在那些事件中带来的情绪,对于樱子而言就是危险无比的事情,甚至于比身体上的伤害还要更加严重,最起码只要拿钱受雇的那位先生在,就不必担心她的安全,但是却无法阻止她的情绪被影响,委屈、伤心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