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脸黑灰的士兵挡在他们面前,哑着嗓子道:“小孩,走错了,渡口在那边!”
“我们去八角亭,”湘湘用力抬起头,急道,“请问那边烧着了没?”
“这都什
么时候了,哪里还有没烧着的地方,警察局警备区都烧光光了!”那人满脸茫然,转头看向北方,哽咽道:“鬼子没来,我们自己乱了套,这种仗怎么打!”
“烧光!烧光!一根草都不给鬼子留!”小满还想打听清楚,那人突然双目赤红,骂骂咧咧地疾步而去,抢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把没烧起来的屋子通通点燃,又踢翻一个汽油桶,对准它开了枪。
“哥哥,我也不走了,我要跟你们一起!”湘湘挣扎着要下来,小满怒喝一声,制止她的动作,心头一阵焦急,脚步愈加凌乱。
一家子人慌不择路一般直直冲过来,牵两个孩子那妇人和小满撞个满怀,小满支撑不住,又坐倒在地,那家的男人连忙把小满扶起来,一手招呼其他人赶快跑,正色道:“别去了,那边都烧光了,鬼子就要来了,逃命要紧!”
小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湘湘用力往上提了提,还想继续走,察觉脖颈被有滚烫的液体沾湿,梗着脖子道:“你别哭,今天不把你们送出去,我就没脸回去见奶奶他们!”
湘湘在他衣领擦干泪水,挣扎着下来,和他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八角亭遥遥在望,然而那已经成为一片冲天的火海,近身不得,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几人在哭喊。小满把湘湘推到火势小的地方,刚跑了两步,一辆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堵在他面前
。
薛君山衣服帽子全烤焦了边,满脸黝黑,只剩一双赤红的眼睛。即使他状若鬼魅,两人还是心头一轻,仿佛流浪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齐齐扑到他张开的臂弯。
薛君山也不多说,把两人推进车里,径直开向渡口,小满已经从他冷硬的脸色看出端倪,见湘湘一直回头张望,悄悄伸手,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疼痛提醒了湘湘,她下意识朝小满身边缩了缩,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悔恨像一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从来没有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一心想逃避现实,然而,危急关头,所有人都为了自己打算,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奶奶和薛君山亦然。
离渡口还有很远,车已经被人群堵住,寸步难行,两岸人山人海,哭声震天。薛君山把帽子一甩,提着箱子就下来了,让小满和湘湘牵着手别走散,他在前面开道。
时值枯水季节,江面并不宽,只有几十只划子在摆渡,薛君山火了,抓了个摆渡者逼问,才知道老板说怕划子被军队抢去,湘江河里几百只划子都停在西岸的靳江河口,过河费要收三到五元。
说来也算自己手下的过错,捞这种国难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薛君山大骂不止,又害怕暴露身份,秋后算账时死得更快,买了两张票把两人送上划子,收费的人也看出他的来头不小,忙不过来时还叫了
看场的人把两人送上划子。
划子上载的人数有限,刚刚满员,两个壮汉急着逃命,趁乱推开看场的人跳上划子,紧接着更多的人想冲上来,光跳板上涌上来的就不下十个。薛君山暗咒连连,飞起一脚踢翻跳板,跳板上的人尽数落水,薛君山揪住看场的人,在他耳边吼道:“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不怕淹死几个作乱的!”
仿佛是为印证他所说,湘湘和小满的划子走没多远,后面一个划子上涌上的人太多,没开就已经下沉,众人纷纷落水,救命声哭喊声连天。
薛君山冷眼扫去,掉头就走,看场的人又要接到岸的划子,分身乏术,救命声很快消失,又很快有新的救命声在人声鼎沸的渡口响起。
划子走到一会,湘湘一眼扫过去,见水中浮浮沉沉漂着许多不明物体,还想看仔细,小满突然蒙住她的眼睛,湘湘醒悟过来,冷得牙齿嘎吱直响,死死抓着小满的手,两人都没发觉手心早鲜血淋漓。
薛君山送走两人,又在外绕了一圈,眼见天已大亮,愈发心惊肉跳,慢腾腾回家了。奶奶小睡一下,此刻竟把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磨刀,神情无比认真。薛君山连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奶奶停下来,慢慢抬起头,即使已到清晨,阳光仍然没办法透过灰蒙蒙的天空,她还是在远处的火光中辨出他的脸,一声不吭地把路让出来
。
薛君山懒得去问,进门一看,家里和外面简直是天壤之别,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是刚刚擦过,反射着灼人的光芒,薛君山眼眶一热,一边解下枪一边朝房间走,看到湘君闪身而出,身上赫然是初见时那件漂亮的碎花棉袍,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湘君笑得无比温柔,把他拉进房间,把烧好的洗澡水提进来,转身要走,薛君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湘君回头笑道:“送走了就好,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吃完睡一下,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人了,你放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君山还没反应过来,湘君已经走了,薛君山用手舀起一捧水,终于让一大颗泪水落下来。
奶奶把刀磨好,街头突然走来一个穿着长衫马褂的男子,满街烟火袅袅,一片狼藉,男子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肩膀愈来愈垮。奶奶下意识攥紧菜刀,看到那人灰败的面色,大吃一惊,大马金刀挡在门口,摆出干架的阵势,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来者竟是薛君山的顶头上司徐权,不用说也知道,出了这种事情,长沙大小官员一个也跑不掉,他满腔抱负,还想在同乡兼同学张治中的手下大干一场,没想到在长沙待了才一年左右就出了这种事情,前途毁了,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
看到长沙城的
惨状,他再不敢存任何侥幸心理,三十六计,唯有走为上。
见薛君山家人仍然没走,徐权心里莫名有几分感慨,对此人多了分佩服。也怪不得他有成见,薛君山的下作早已上下皆知,这种人他虽然看不上,在这混乱的局势下却不得不重用,长沙各级官员派系复杂,内斗激烈,唯有薛君山根基颇深,有办法左右逢源,用非常手段办好事情。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徐权叹了又叹,强笑道:“奶奶,您孙女婿在不在?”
听到声音,薛君山擦着头发上的水走出来,见奶奶正和徐权对峙,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来由生出几分心酸,沉声道:“徐处长,现在怎么办?”
徐权满脸黯然,摆摆手道:“不要再叫我徐处长,我是来辞行的,多谢你们一家的招待,这辈子只怕无缘再见了!”
奶奶知道他没有恶意,终于把刀放下,还是不肯让他进门,厉声道:“你们自己作孽,活该!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想怎样就怎样,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你们的命就金贵,你有本事不要跑,看看那姓蒋的家伙有没有办法收拾你们!”
两人都被说得抬不起头,徐权轻咳一声,正色道:“小薛,我来就是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起火前我出去躲了一下,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薛君山骤然失色,冷笑道:“焚城计划都是你们制定的,车辆是你们扣
的,电话是你们拆的,交通是你们控制的,你现在竟然来问我?”
那一刻,一缕阳光突破浓烟密布的天空,投射到三人的眸中,却又转瞬即逝。火光中,浓烟滚滚,直冲九霄,呛人的风送来人们的哭声和咒骂,繁华的古城长沙堪比鬼蜮,徐权四顾茫然,突然失去了探究的勇气,默默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薛君山苦笑道:“奶奶,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你暂且放宽心,我还有一家人要养,没这么容易倒台,徐权走了也好,正好让我大展拳脚!”
湘君捧着一大碗饭过来,薛君山三两口扒拉完,换了套崭新的军装,正要出门,听奶奶一声大叫,出来一看,只见胡刘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床黑糊糊的铺盖,昏迷不醒的刘明翰正靠在上头,而头发焦黄,满身黑灰的秀秀在一旁扶着他,一声声叫着哥哥,泣不成声。
薛君山暗道不妙,连忙把刘明翰背到小满的房间,胡刘氏精疲力竭,当即瘫倒在地,哀哀哭喊,“到底做的什么孽啊,儿啊,妈对不起你……”
不等众人询问,秀秀用颤抖的声音说明了情况。原来,他们正在睡觉,街道两头突然起火,把人堵在里头烧,整条街烧得精光,刘明翰为了救她呛着了,一跑出火场就昏了过去。
奶奶端来水,撩起袖子准备救人,一边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
快去做事,将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来,摸了摸沾满黑灰的狮子,突然有不知所措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后,有人轻柔地将他扶起来,一字一顿道:“能救一个算一个,快去吧!”
薛君山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