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湘君在藤椅上迷糊睡去,感觉到有人走近,一跃而起,倒是把拿着薄被的胡刘氏吓得愣在当场。
良久,两人相视苦笑,同时看向南方的天空,天心阁那方一片沉寂,不知从何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让人毛骨悚然。
一会,湘湘和小满一人端了一碗醪糟蛋上来,两人也觉饥肠辘辘,接过来一口气吃个底朝天,赞不绝口。
湘湘再没有以前的锋芒毕露,笑得无比温柔,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小满把空碗接过去下楼,让三个女人说说悄悄话。然而,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离别在即,万千语言也道不尽心中的不舍,唯有把亲人的面容刻在脑海之中,若是不能再会,也要在有生之年,仔细回味。
小满又摸到楼上来,远远听到哭声,有心插科打诨,只是心上喉头堵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感觉到一丝异常的光亮,心一沉,脱口而出道:“起火了!”
大家茫茫然看向天心阁方向,那方的天空果然一片通红。湘君惨叫一声,死死抓住湘湘的手腕,一声声问道:“你听到警报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在湘湘和胡刘氏摇头的当儿,小满已经冲了下去,低吼一声,抱住平安就跑。奶奶把包袱系在身上,立刻颠颠地追了出来,胡长宁也听到湘君的惨叫,紧跟着三个女人冲出来,一家家敲门报信。
住这里的人都是非同寻常之辈,
自然有能力跑,整条街也只剩下四五家而已,大家惊魂未定挤在街口,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冲天,整个长沙如同白昼,即使想逃一时间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许多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长沙,舍不得祖宗传下的家业,城里还有许多人没走,人们面对大火束手无策,哭声震天,骂声不断。
逃难的人们纷纷往湘江边跑,不时有人大声嚷嚷,“快跑,鬼子打过来了,马上打进城了!”
一家人面面相觑,始终没人挪动脚步,平安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小满把他的头包住,无比轻柔地哄。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语:“他说有警报的,说是明天早晨才烧,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很快回过神来,把牙一咬,冲进房间拨电话,电话没有任何声音,电灯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馆犹如一个巨大的棺木,她只能克制着由心头发出的颤抖,冲出来凄厉大喊,“爸爸,我们走吧!”
无人应答,奶奶一步步退回自己家门口,好整以暇坐下来看天。
这时,三三两两一队的士兵从南门跑来,一路敲打民房大门,有的泼汽油有的点火,脾气不好的直接赶人,脾气好的还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扬“焦土抗战”。自己的家被烧,人们哪里肯答应,许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团,然而,迅猛的火势面前,这种举动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长沙是千年古城,
许多街道房屋历史悠久,烧起来自然快,只在街头放过火,火龙借助风头,瞬间就能吞没整条街。可怜许多人尚在梦中,烧到门口才知道,穿着单薄的衣裳冲出火海,哭叫连天。
若是没来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满脑海中闪过同样的念头,惊惧莫名,同时回头定定看着胡长宁。胡长宁恍若未觉,默默看向红通通的天空,眼珠子几乎瞪掉下来。
胡长宁也算见多识广,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只能用荒谬来形容的事情,惊恐之后,唯有满心绝望。
千年缔造,毁于一旦,他们如何下得了手!
其他街坊观望一阵,终于忍不住,扶老携幼走避。孤身一人住在街角的一位七旬老人知道胡家底细,扶着拐杖颤巍巍挨到胡长宁身边,肃容道:“胡先生,战况到底如何?”
胡长宁颤声道:“不瞒您说,我傍晚得到的确切消息,鬼子在新墙河!”
远方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吼声,“鬼子到新河了,快跑啊!”
仿佛是证实那些人的话,枪弹的爆炸声轰然而起,在各处此起彼伏,然而,爆炸声后,各方很快归于平静,只有人们的哀嚎怒骂,并不见密集的枪炮声,胡长宁凝神听了一气,也听出端倪,顿时满脸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这哪里是抵御外敌,根本是自毁长城!老人突然老泪纵横,叹了又叹,一路骂骂咧咧,掉头走进家中,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紧紧关
上大门。
奶奶终于反应过来,往地上一瘫,拍着地面哀哀哭喊,“这帮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当人啊,一声不吭就烧,你们生儿子没屁眼啊,来世变猪变狗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老人的房子突然起火,众人察觉不妥,在门外大声呼喊,小满和湘湘则用身体去撞门,然而,烈焰很快把几人逼退,众人避到一旁,大口喘息,只能干着急。
奶奶目瞪口呆,突然慢慢起身,竟然往家中走。大家还当她想有样学样,同时惊叫出声,小满动作最快,扑上来挡住她的去路,奶奶捋好纷乱的发丝,朝他凄然一笑,“别怕,我不是要烧,我已经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栋房子,这个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小满默默退到一旁,只见奶奶进屋子拿了两把菜刀出来,对众人各色目光视而不见,往石狮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戏,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电话全部打不通,薛君山气得直骂娘,把电话一砸,刚把车开出保安处,却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进退不得,只好悻悻然下来,按住枪喊上一队士兵出发。
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拎开正在放火的一个士兵,喝道:“谁要你们放火的,当上头的命令是摆设么!”
一个下级军官气喘吁吁冲上来和他撕扯,叫道:“到处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谁
敢!”
当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薛君山叫士兵分开众人,让出车道,也不管会不会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飙,冲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里所有人都在,奶奶挥舞着菜刀在跟两个士兵对峙,胡长宁在小满和湘湘护卫下在和一人讲道理,而湘君捂住平安的眼睛缩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满脸水光。
薛君山一个急刹车冲下来,大步流星走到几人面前,抱拳道:“薛某人誓与长沙共存亡,诸位高抬贵手,给薛某留个安身之所吧!”
有人认出他,和同伴交头接耳一阵,嬉笑着离开了,薛君山也不多说,径直过去抱了抱湘君母子,只说了“保重”两个字,又风驰电掣而去。
左边烧起来,右边成了一片通红,火海里,胡家高墙中的平静显得如此不真实,奶奶回头看着自家大门,眼一闭,轰然倒地。
紧闭大门,家里顿时乱成一团,胡刘氏掐人中没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终于把奶奶救醒,平安已经吓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训斥不能大声,只敢抱着奶奶的一双小脚不撒手,呜呜低泣。
奶奶微微张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犹如濒死之人,眸中毫无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睁大眼睛,颤抖着伸手,湘湘立刻扑了上去,奶奶紧紧拉住她的手,却是冲小满喝道:“快把她和盛家那个送走,晚了怕来不及了!”
湘君已经反应过来
,长沙城稀里糊涂烧了,薛君山如何脱得了干系,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她转身就去开门,顺手把一包银元塞进湘湘怀里。
小满半点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连几个趔趄,险象环生,到底配合多年,渐渐跟上他的脚步。
大火把迎面的风变得无比灼热,两人提着一口气拼命奔跑,人群匆匆而过,除了悠哉悠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纵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哀嚎,是不是有伤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枪,在烈火中对准自己的眉心……
不知道跑了多久,湘湘已经脸色憋得青紫,一口气提不上来,随着小满的脚步一头栽倒在地。小满也是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到地上,顺手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用力摇摇头,挪到湘湘身边把她扶起来,硬撑着口气继续走。
“哥,我不行了!”湘湘脚一软,又要往地上滑,小满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就势往她面前一蹲,一手提箱子一手把她扶到背上,逆着人流一步步往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