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你才学出众,藏锋内敛,本性孤直,如果是河东裴氏的大宗嫡子,应当比如今更有前途。”
这是裴饮雪的围棋老师,当初在裴家内学堂执教的顾传芳所言。
顾师已白发苍苍,她隐居不仕、遍赏名山大川,先后执教过数个士族的族内学堂,见过各个名门之后……但她最为中意的,依旧是面前这个身份并不出挑的少年。
年少的裴饮雪从棋枰另一侧低头行礼,回答:“敢问老师,此中前途是何意?”
十四岁的少年身躯清瘦,脊背如竹。发丝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拂过,一缕淡墨色抚过着他的眼角。在顾传芳的印象里,他向来低垂着眉目,极少与人正面相视。他隐藏着自己的能力和容貌,即便已经清润翩然,名声却没有远播出去,克制在这样一片方寸之地。
顾传芳说:“自然是儿郎的婚姻大事。要是你的身份再好些,就连王爵之家也能匹配。”
少年问:“老师,我不能像朝堂诸卿一样,为天下之民争福祉、定风波吗?”
顾传芳愣了一愣。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从裴饮雪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一线锋芒隐藏在清冷男声之中。她应当立即大怒来驳斥他的痴心妄想,但这一瞬的犹豫,让裴饮雪说了下去。
“若我能有幸学成,当与天下最有远志抱负的女郎为侣,襄助于她谋定大事。要是所配
非人,漫漫长途,我自行之。”
他说了一段很是大逆不道的话。裴饮雪起身再度行礼告退,他对顾师十分恭谨,但这样的恭敬和谨慎,就像是一捧飞雪落满剑刃,呼吸之间将落雪吹荡而起,就能见到刀刃的寒芒。
那时,他与恩师官子后,棋输一目半。
后来,这个差距不断地、微妙地缩小。到顾传芳离开裴氏,与裴饮雪秉烛分别的那一。夜,这位裴氏的庶出公子已能以半目之差胜她。顾传芳罕见地饮酒,酒后微醺笑道:“饮雪,你出师了。”
满盘黑白交错,裴饮雪拜别恩师,她离开时,房门洞开,满天的飞雪飘扬。
那时,因为裴饮雪长辈祖上与李氏的交情,已经作定了婚约。他从未与这位女郎相见,对这个婚约者也保持有一贯的平静疏冷态度。在前半生的隐藏和忍耐之下,一切横戈在东齐儿郎命运上的常见坎坷,都在他能够冷静处理的范围之中——直至,不常见的命运玩笑降临了。
他的婚约作废,以十万钱的价格卖至薛氏。
裴饮雪几乎是被捆缚着押送过来的。在吉服和盖头之下,是一双摩挲着金错刀的手,是一双寒凛如清冰的眼。他的忍耐触底反弹,在被压制最底端时,终于迸发出玉石俱焚的火星……哪怕他看起来依旧那么安静、那么沉默。
铜挑撩开盖头。
淡淡的酒气混杂着女人身上的馥郁甜香。
他与“罪魁祸首”
相见。一片烛影摇红当中,薛玉霄的视线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侵略性。没有色。欲、没有笑意,没有过于的情绪,她的目光近似温吞地、柔和地掠过他的身畔,带着一点陌生的试探。
两人碰撞出了唇枪舌剑的交锋,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伸手用力就能洞穿薛玉霄的心口,现实的顾忌像藤蔓一样钻出来,缠绕住裴饮雪一丝一缕的思绪,她就这么轻轻的敲动刀背,笑着跟他说话,指骨叩出节奏匀称的响声,啪、啪……
他多年以来的第一次剑走偏锋被束缚住,沉进了水底。
……
留在薛园后,裴饮雪本来只想以谋士自居。
他与她谈论《庄子》,教她时下热议的辩题。他教导她的字,一边觉得她进步神速,一边又为薛玉霄的过度自谦而隐下夸奖。那是一个温柔得令人思绪恍惚的初夏,园中清风吹动竹帘,在竹帘轻颤的光影里,午后的日光金灿灿地映着她发鬓上的金钗、映着她额前摇动的流苏。
薛玉霄学到一半就睡着了。她十分贪睡,也不知道是降生就有的习惯还是后天养成的。裴饮雪总觉得她太过聪明,可又问一些笨问题,也许是哪一路神仙历劫、山精野怪修成了人形,或者是某种借尸还魂的附身……他考虑着与传闻的相似、和不似之处,将薄薄的一件披风盖到她伏案小睡的肩膀上。
裴饮雪坐在窗下翻书。
清风吹起他的发带,撩动书
页。他抬手翻去时,顺着风的方向看着她。薛玉霄困倦着、抱着胳膊小憩,乱翻的书页依偎着她的手臂,被遮挡的光顺着间隙错落着、凌乱地照在她身上。
裴饮雪无意间看了良久。
等到他收回视线时,手里的书已经被翻过去十几页。他有一点怔住,又默默地将书页翻回去,为她琢磨什么“烈酒提纯”。
不太清楚是这个夏日里的哪一天,以谋士自居的人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好奇和探索。他追随着、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女子,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特质和考量。她的灵魂不断地散发着引人贴近的香气……后来的某一日,两人还是谈《庄子》。
“裴饮雪。”薛玉霄想捏笔杆的末端,又克制住了这个不怎么规矩的小动作,“庄子之侣先亡,其鼓盆而歌。京中谓此为旷达而乐死,然而‘语语不畏死、正是唯死语。’难道大家都觉得这是真旷达么?”
裴饮雪道:“只是因其知命而已。生死本常理,为之喜悲尽是徒然。这是觉得‘死也生之始’,故而如此。”
薛玉霄笑了笑,说:“郎君能悟透生死本常理,看来也不会为人之死而哭,很快就到圣人忘万物的境界了。”
裴饮雪按着书页的手顿了顿,望向她揶揄打趣、盛满笑意的眼眸,摇了摇头。
他连薛玉霄受了一点伤、身上沾了别人的气息都迟迟不能忘却,何来能忘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