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无所谓地耸耸肩:“总要试试看,好过在这里干等。”
他说完拍了下马屁股,在马得得儿往前走的时候,一个起跳掠上马背。从高处往下看,徐稚柳的清癯更甚于从前,吴寅喉头微微哽咽,“今日收到京中来信,陛下已经同意调我前去戍边,调任不日就将抵达,这或许是我离开景德镇之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为自己,也为他。
吴寅为临阵脱逃而感到惭愧,可他已经尽力了,就像吴方圆说的,倘若最坏的情况生,至少他该为吴嘉,为阿娘考虑一下退路。
“抱歉,我……”
“吴兄,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知道你志在报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地各方人浮于事,并不适合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吴寅哼笑:“你不挽留我?”
徐稚柳一愣,继而也笑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吧,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尽力周旋,以保吴家……”
“打住,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正如他从未想过挽留他,他也知他志在何方。
虽则吴寅多少有些失望,甚而为这没有尽头的奔波感到颓废失意,当初若非徐稚柳执意将人召回寻找王云仙,或许他们早就抓住了居九。即便不能,这趟出城至少能有个方向,好过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那么一个老滑头,入了江海,哪里还有希望。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吴寅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递给徐稚柳:“约莫王云仙出事之前,她曾来找过你。我想,她应当是有很要紧的事吧?否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得冒了多大险才敢……”
徐稚柳接过信,只觉烫手。
“吴兄。”
“去吧,不必多说!”
吴寅夹住马腹,最后回望一眼,这是他巡检三年之久的江右小镇,屁大点地方,却集中着江西乃至天下的阴暗。
民权的斗争向来没有尽头。
“徐稚柳,我知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奉命罚你之时,那一剑我留情了。端就看在你一介书生,敢于越级上告铲除奸佞的份上。只要志不死,奸佞必除,我等着那一天。”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吆喝马儿往前奔去。
夹道里,远远传来一声高喝,“城若破,有死而已,何惧哉!”
徐稚柳念着这句话,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情与豪情,走到这一步,当真一无所有,人皆离他而去。
可当他拆开信,看到上面那熟悉的八个字时,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的贯穿了。
他来不及坐上马车,单就捏着信,疾步朝安庆窑奔去。
黑夜里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胸口剧烈起伏,风灌满喉肠,搅动着铁锈味儿,嘶嘶的疼。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满心被她的大胆占据,交织着说不出的心酸和后怕。
好不容易到了安庆窑,门房却说,我家东主去了安大人府上。
深更半夜,她为何会去见安十九?
“她可还有别的交代?”
门房摇头。
或许吴寅的离开渲染了这份山高水远、一别或可永别的愁绪,今晚的徐稚柳在连日奔波的疲惫中,轻而易举地被袭击、被打倒了。
脆弱由四肢百骸往上游走,剥夺他的克制与坚忍。他忽而地,再次感到一阵无从赘言的悲凉。
他们似乎总处在不尽相同的拨弄却尽是相同的错过当中,似乎每一个时刻,世间剩下的只有他们自己,与他们相伴的也只有脚下伶仃的影子。
与其冷冰冰地相望,隔着山重水复不相亲,或许死了更好吧?至少思念有出处。
可他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了!老天爷又为什么要如此待他们?为什么要将这沉重污秽的人世压在他们脊上?
为什么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分别?
他想大声问天,何时才肯放过他?想大声问地,要他如何往下走?
大雨突然而至,前路仅剩的一点微光最终也消失不见了,他如入迷障,失了方向,就这么奔走着,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好似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驱走漫漫长夜的寒冷,就能驱散那经年不去的大雾。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云水间。
原本已经落锁的云水间,不知为何大门洞开。刹那间,他脑海中再度闪过那八个字——亭亭水中,鱼戏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