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时候他方才明白,为何徐稚柳看似处处为三窑九会筹谋,处处与安庆窑与夏瑛作对,然新政还是开始实施,安庆窑还是一日日势大,他还是诸事不顺!
原来身边出了内鬼。
原来那个用《杀鸡儆猴》取代《打渔杀家》的夜晚,少年屈膝的脊骨下仍是不屈的正义,只是他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了龙蛰蠖屈,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厚积薄,之死矢靡它。
这就是徐稚柳。
他总算能够明白当初杨诚恭的那些夸许是什么意思,那些读书人满口文绉绉所谓“生如芥子,心藏须弥”的辞藻,即便在内书堂经过名相辅指导的他,也只能窃两分表意,余八分深奥,单凭肖想。
凭什么?凭什么一介草民,堪得此言?
“我当即一一回溯曾经交托他办的事情,不成想他当真捏住了不少把柄,譬若徐大仁那个蠢货,几两猫尿下肚就把我倒了个干净。如此心腹大患,岂能再留?”
安十九说着,一步步欺身上前,将梁佩秋逼得无路可退,背靠桌案,半身后仰。
他轻而易举从她手中夺过了玉扣。
“你猜我后来用这枚玉扣做了什么?”
梁佩秋偏过头去,咬牙道:“一切皆是你自作孽,若非你杀人成性,岂会……”
“我若当真杀人成性,你早死了千百回!”安十九狠狠打断,“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这般自视清高的贱民逼的!”
说着,他五指一松,玉扣脱手而去。梁佩秋急忙去抢,却见他虚晃一枪,松开的手掌中还捏着翠色的丝线,只留玉扣在他们仅剩的距离间晃动。
“不好奇吗?那一晚,当徐稚柳因春夏碗之争输给你,因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而心神恍惚时,我带着这枚玉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了什么?”
梁佩秋的心忽而地被揪了起来。
她好似猜到了那个结果,眼底迅积起一阵风暴,转瞬红透了眼眶。
安十九看着自己的杰作,不乏残忍地道出既定事实:“我趁他不备将他推入火窑,他最后一眼能看到的,仅有这枚玉扣,而这枚玉扣恰恰是他送你的生辰礼。他应该怎么都没想到,最后杀他的人会是你吧?
他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轧过梁佩秋的五脏。
“你说,带着这样的痛苦和仇恨,他该怎么死去呢?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瞑目吧?”
梁佩秋全身骨头都碎了般,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安十九爱极这一刻她的恍惚与破碎,正如当初得知背叛时的自己,那一刻他就决定了,这辈子定要叫所有背叛他的人形神俱裂,死而不得,生生世世都活在仇恨中。
“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
这不是故事,而是真相,赤裸裸的真相!安十九露出尖利的牙齿,笑意狷狂,近似疯癫,“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啊!你说,谁敢相信?谁又能不信?被放在心上不忍碰不忍动的珍爱之人亲手杀害,也不知何种滋味……我想他死了也不得好死吧!”
梁佩秋肝胆俱裂,想要往后退,却无路可退,当即一口黑血喷簿而出。
“你说,你带着这枚玉扣杀了他?你让他以为……是我杀了他?”原来,原来这就是那个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隐情。
原来他一切的“为何”,都是因为她杀了他。在把多年积蓄都用来救她之后,在她自以为是的诘问和诋毁之后,在把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唯一云水间留给她之后,在十数年如晦阴雨中坚守的自由和爱倾囊相授之后,她杀了他,当时的他该有多绝望?
“怎会如此呢?她为何杀我?为何?为何!”他一定有着和她一样满腹的为何,然他们之间隔着时局,那时局便似山海,山海不可平。
想想他死后那些事,湖田窑被打压,徐忠入狱,王瑜悬梁,她独吞安庆窑,驱逐王云仙,与太监形影不离,甚至,她还替他上京领赏,将原本属于他的成就全都占为己有……
梁佩秋的心撕掉了,肺裂掉了,因惊惧、因痛悔,因心碎而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哭着哭着她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在安十九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抄起身后的砚台,用尽全力朝他脑门上砸去。
“安十九,你去死!”
这一晚,同样因居九再次逃脱而感到愤怒的,不止郑孑一人。
为了迫使居九被孙旻弃用,从而拿出证据以自保,整个过程吴寅已耗费了太多时间精力,若最后叫敌人先一步取得居九,恐怕他下半辈子都将在噩梦中度过。
“以我的判断,他应该已经通过河道离开了景德镇。”这么大个搜捕阵仗都没能找到人,除非遁地。
也是在今晚,偶然听下属抱怨了这一句,吴寅才突然想起,景德镇有个天然的逃生通道,就是昌江。这些日子到处都在找王云仙,江上的重点被带偏了去,如今想想,以居九之老谋深算,王云仙岂非最好的掩护?
所谓狡兔三窟,居九在河道上留有后手并不奇怪。
“我打算出城去追。”
徐稚柳并不否定有这个可能,只是光浮梁县就有好多镇子,出了浮梁还有好多州府,没头没脑的要往哪里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