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的手在袖中发抖。
只是一眨眼间,鼓瑟欢竽的宴堂之上,竟然已不剩下几个活人!
他没有饮酒,强撑着尚未被失败击溃的最后一线理智,艰难地挪到薄暖的身边,扶起她软软的身躯,急声喊:“阿暖!”
薄暖一息尚存,显见得她中的毒与旁人不同——然而那一张绝美的容颜已苍白如雪,他捧她在怀里,仿佛捧着脆弱的琉璃,生怕她是一触即碎的——可是她若真的碎了,他又该怎样才能挽留得住?
她的体温在迅速地流失,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嘶声唤她:“阿暖,你醒醒……醒醒!”
突然,他听见一声异动。
他蓦地回过头去,却是薄宜,两腿抖如筛糠,正企图从侧门逃出去,却不小心撞翻了食案,汤汁酒水溅了一地。见顾渊目光扫来,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不是我!”他知道这个军师在义军中位分甚尊,然而此刻所谓的“义军”已经土崩瓦解了,薄宜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怵他,“不是我啊!我,我自己也喝了那个酒,我不知道……”
顾渊眸光一紧,仿佛被血洗过的剑,那样凌厉而狠辣地直刺向他。感受到这个人这可怕的眼光,薄宜竟突然哭了出来,福至心灵一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辨认出了——
“陛下!”他哭得满身发抖,“不是我啊,陛下——”
哭声戛然而止。
一把剑,自薄宜的后背透入,剑尖自前胸挑着鲜血冒了出来。持剑的人手腕一翻,便将薄宜的心脏搅了一遍,再反手抽剑!
顾渊一手抱起薄暖,慢慢站起了身,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薄宜的身躯砰然倒下,一个黑衣人自帘后现身。
一个,又一个。无数蒙面的黑衣人竟似是从这殿堂的四面八方出现的,潮水一般将他拥在了中心,迫得他无法逃脱。
——是他们。
——与当初在未央宫中行刺的人,装束一模一样。
讵相见期
顾渊的眼色冷成了冰,“你们是薄昳的人?”
那个杀死薄宜的人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他将长剑上的血珠子轻轻一吹,声音粗嘎不似人声:“他为何叫你陛下?”
顾渊面不改色,“他怕极了,犯了傻,便想奉我为主。”
黑衣人将信将疑,抬起长剑,“将面具揭了,让我看看。”
顾渊没有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无妨的,我杀了你,一样能看到!”突然撮唇呼喝一声,众人齐齐抢上!
顾渊仓促拔剑,以一当百,如何能是敌手?加上他怀中还抱了一人,腾挪更加不便,他早已盯准了众人包围圈中的一个缺口,便想从那边逃过去——
然而竟有人突然朝他怀中的阿暖飞扑过来,长剑险险刺入她的衣襟!顾渊骇然变色,身形一转,不惜露出自己的背后空门,也将薄暖拼命地护住了——
于是那一剑便改作了刀势,狠狠地斫入他的肩胛!剧痛传来的一刻,顾渊竟忍不住痛吟了一声,旋即咬牙忍下,手肘往后一顶,便又掀飞了一个欺上的敌人……
他庆幸自己还曾与仲隐练过几招武技。
鲜血骤然涌上喉头的一刻,他竟颇无聊赖地想到了未央宫中,那些日长人静的时光。高高的隔绝人世的宫墙,挑丝精绣的鸾帐上是重重叠叠如云如雾的金博山,鸾帐之后有终日不绝的袅袅香烟,而那一片令人迷醉的幽香之中,便端坐着她,缓鬓倾髻,笑掩微妆,眸光中一片清寒的雾,从容得好似一个蹑空蹈虚的幻影……
不要,不要走……
他难以忍耐地唤出了声。
我不要离开你,我哪怕死也不要离开你!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仿佛天雷炸落他耳畔,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强硬地插进了他幽深的眠梦里:“清醒一点!我们马上离开!”
不。
他艰难地发声。
一个至为简单的音节,却好像已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半生的感情,所有的渴望。
她不走,我也不走。
忽然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刚刚还烧得如火如荼的头脑刹时冷静下来,然而伴随着这份冷静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是谁?
“你是皇帝!”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遍遍对他嘶吼,“你姓顾,你是大靖的皇帝,你给我醒醒!”
不……不对。我不想做皇帝……你爱做,你便拿去吧。
那人气极反笑,“你这副样子,还妄想去救阿暖,真是老天瞎了眼。”
——阿暖?!
将剑柄抓得太紧的手指忽然痉挛了起来,他在挣扎,他要醒来,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魇住了一般,他拼命地要撕破什么,也许是牢笼,也许是网罗,也许是枷锁,也许就是那些纠缠了他二十年的春秋幻梦……
“喀”、“喀”两声轻轻的响,视域骤然明亮。
燧石相撞,击出的微弱火光点燃了柴堆,渐渐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晰。星月晦暗,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在顾渊干燥的唇边,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人,声音沙哑得吓人:
“你终于来了。”
仲隐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你终于醒了。”
封蠡的斥候与仲隐的队伍接上后,仲隐一马当先,带着数百精骑首先赶去阳翟迎接。未料到侯府大宴上剧变突起,仲隐赶到时,只见到数十上百的黑衣人在围攻顾渊一个,而薄暖早已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顾渊一把抓住了仲隐的臂膀,五指几乎要嵌进那森冷的铠甲里去,而唯有这样尖锐的疼痛才能稍稍钝化他心中的苦涩,“我明明与她在一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