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不可违,何况我还是个身份特殊的亡国公主。
我们都听说过宋人帝姬在金国上京的悲惨命运,想着之前种种,不过是宋人沽名钓誉展现出的宽厚,亡国之人终是逃不过在敌国的国都受尽屈辱。
只是这一程,护送我们的官员军将一个个都神色轻松,他们里面半数是武备学堂的学生。对我们的态度,骄傲中带着些冷淡,但却绝对称得上以礼相待。
队伍络绎北上,走走停停,一直到十一月才入了汴京,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冬猎似的郊游。
而汴京的日子其实也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熬,这当时世间第一繁华的城市,无愧万城之城的名声。临安的精巧雅致,在她的雍容气度面前瞬间就变得黯然——就像是闺阁中的女子,遇见了当朝皇后。
我们这些西夏降人的待遇,比之刚刚从北面抓来的完颜家宗室要好上太多。
许是我们降得干脆,也没给那位陛下找什么麻烦,被安置在驿馆之后,便没有什么人再来理会我们。
只有当年带头降了大宋的李良辅来看了我们一次,装模作样哭了一场,可没有人愿意理他。
他如今已脱下了战袍,被封了个忠义伯,虽没什么实权,却也算得上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他带来那位陛下的态度:“世间已无西夏,自然亦无降人。”
……
我在汴京度过了一个热闹的元夕,第二年开春时候,陛下甚至邀我们这些人去汴京西郊猎场。跟着建炎朝的新贵们一起,骑马射箭、飞鹰走狗。那是我当年在兴庆最喜欢做的事,而也许天意使然,那一日我穿了一袭红衣……
与我同场比试的都是当朝亲贵家中小辈,其中就有仍领军在北未归的节帅岳飞之子——岳云。
他与我一起盯上了一只算作彩头的野兔,那小子人高马大,一身结实的肌肉,难对付的很。不过我仗着人轻马快,终是胜了他一筹。可当我兴冲冲地拎着射下的猎物去寻礼官的时候,看台上下,那些在场的建炎名将,却一个个都上下打量着我,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我又听到他们说那一句话——“像,真的太像了。”
可笑我当时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像些什么?
——又或者,与谁相像?
没多时,皇后的侍女来到我面前,彬彬有礼地请我过去。
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了那位身上带着灭国之功的皇后娘娘。当年帝姬,如今已登临后位,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时的天气其实不怎么冷,可她的周围拉着挡风的帷帐,四角放着碳火盆,整个人还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拥裘围炉,竟是一点受不得风寒的样子。
见我毛毛躁躁地跑进来,她抬眼,笑了一下:“李轻絮,两年前,兴庆府下,我们见过面的……”
而我却只觉惊讶——不知为何,两年前兴庆府中那位跃马扬鞭如火焰一般明丽的女将军,如今竟会虚弱成这副样子。
虚弱得就像是一抹风中之烛……
我不知所措,脑中一时闪过不知多少念头。
临安城流行侍女话本里的桥段,一个个冒出来——
什么恶毒的皇后嫉妒年轻貌美的侍女;当家的主母欺辱过继来的姑娘;亦或者是疯狂的姐姐要去逼死出了风头的妹妹……
总之,我不知这位当朝皇后为何忽然唤我过来,所以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原地,连基本的对答礼数都没有,甚至连那张弓都未曾放下。
索幸这对帝后,虽然马蹄之下踏着不知多少尸骨,私下里待人却称得上宽仁——也许恰恰是因为见多了死,所以才让他们更愿意尊重活着的人。
她看了眼我手中拿着的弓,又瞧了瞧我紧张的样子,无力笑笑,宽慰我说:“别怕,只是刚刚看见了你骑马射箭的样子,所以唤你过来,陪我坐坐。”
说着她还有些幽怨地抱怨了一句:“顾渊……陛下,最近管我管得越来越严,不许我骑马,更别说骑射了。而且我这样子,玩一玩剑还算勉强,弓是着实开不动了。”
她苦笑着伸出右手,展示给我看——本应光洁如玉的手臂上,交错着旧伤新痕,她的手指纤细,上面布满刀茧,却又都是僵硬的,光是举在半空,就好像已经耗尽了力气,整只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那一瞬,我似乎明白她招我过来的原因。
“李轻絮,我很羡慕你。”片刻之后,皇后打破了沉默。
……
那日之后,我再没敢穿什么红衣……
毕竟,我虽野了点,却也不是傻子。
也许是兴庆府前我们有过那不算太好的一面之缘;又也许是顾二娘子给当朝的皇后吹过什么风,后来这段日子,我被频繁召见,陪着那位皇后叙话。
她觉得身子好的时候,还会指点我一些枪法剑术,甚至一度还想教我骑战冲阵……
幸好这样的恣意妄为被陛下现,并且严厉制止了。
时间转眼又来到建炎七年的九月初三。
那一日已被封为鄂王的岳帅彻底荡平金国残部,领兵归来,宣告了宋金七年战争的结束。也意味着这将近十年的乱离之世、腥风血雨彻底平息。
谁也没有想到,宋辽金夏,征伐不休的四国会在这短短十年归于一统,偏偏赵氏、耶律、完颜、嵬名谁也不是最后的赢家。
最后赢家是顾渊。
九月十九,在那位陛下登基一年之际,汴京举行了盛大的胜利阅兵。
得胜而归的宋军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从汴京御道前走过,而我们这些降人被请去观礼,面对那样一支灭国之军,神色惶然。
皇后策马与陛下并立,极少见地披上昔年甲胄,拔剑指天,向得胜归来的军将甲士致意。
如血旌涛之下,大宋的将星们再度聚,向世人宣示这个浴火重生的帝国,是何以成为帝国的。
那一日,皇后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跟着那些灭国之军,恣意呐喊,如一抹飞扬的火焰。
——哪怕这样的飞扬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