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看了一眼天子。
朱厚照仍自不说话,只是批阅奏疏,不过忽然觉得有一阵停顿,他讶然抬头,“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顾人仪接话,“要说朝廷此举有违天地自然之道,倒也不是。皇上是天子,代天牧守,天下之人皆为皇上之子民,皇上是君主,更是君父。身为父,不以一家一户之计,而以天下子民为重,这是更加的合乎天地自然之道啊。”
张璁点头,“不错。”
礼部尚书靳贵又叹气,“长远看,这是国家长治久安之策,不过正如王阁老所讲,如今适逢盛世,哪有盛世之时却行分家之事的道理的?传出去,都要说我们严苛了。这取舍之间,当真不易。”
他说严苛二字,但不敢和皇上沾边儿,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所幸如今宗藩俸禄数额不巨,要不要再等上个几年?皇上,您的意思呢?”王廷相拱手问。
朱厚照没有立即回答,他将手中的这一本奏疏批完,然后合上。
轻轻笑了一声,“朕,成年的儿子很快便有三个了,不要说储君未立,便是就藩,也还没动过这番念头。有人劝朕,说国事之前不可动用私情。不过朕总该还是担心的,你们说说,咱大明的藩王到了地方,事儿不让干,地方不让出,除了想办法多弄些银子潇洒以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可每个爵位的俸禄是有定数的,人的欲望却是不断增长。朕,一直告诫朕的堂兄堂弟、叔叔叔祖们,不可欺压百姓。然而朕的这些儿子就藩了以后,万一闹出侵占当地良田的事,这可怎么办?到那个时候的因私废公,可比现在的因私废公更为恶劣啊。所以说朕是有这样的私心的,你们也莫怪。”
皇帝是说的心里话,而且还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不让成年皇子就藩是这个缘由。
与其放他们出去祸害百姓,不如留在这京里,哪怕他自己掏点儿内帑的银子赏给他们,也比他们出去跑马圈地要强。
“难为皇上了,是臣等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
朱厚照叹声气,“这你们能怎么分忧?只能先这么着吧。还有,太祖皇帝起自微末,创业维艰啊,他老人家过得是顶真的苦日子,等到建立了大明朝,必是满目慈光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想着今生今世不再叫他们再受自己一样的苦。你们说朕分析得有没有道理?”
礼部尚书靳贵称是,“洪武年间,懿文太子和一众兄弟兄友弟恭,当时的那份天家之情放眼历朝历代也是少有。这其中多是由于太祖皇帝爱护子嗣的缘由,也正是陛下所说的这般道理。”
“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朕却不这么想,人活一世,不在其长,而在其厚。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要尝个遍这才不枉人间走一遭。所以朕的这几个儿子,朕没将他们圈养起来,不然每日除了吃睡,便没别的事,这哪是活着?不过一副人形躯壳而已。当然,谁要是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混一辈子,那当个闲散王爷也由他去。”
众人疑惑,这怎么说到自己儿子了?
和先前的事有什么关系么?
“此番,载垚是横渡万里怒涛,也不知怎么样了。”
众人纷纷说:“皇上,我大明海军四海无敌,三殿下必定在吕宋大胜,扬我国威!”
“朕这几日在想着就藩分封之事,这封在中原闹不好便是七国之乱,但是分封到海外你们觉得如何?”
这还是个新思路。
张璁脸色一变,马上道:“陛下,这与分封在哪里没关系,岂不闻当年蒙哥与察合台、窝阔台,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争?”
朱厚照明白,这是铁木真的子孙们为了汗位相争的历史。
根本上的缘由是铁木真的几个儿子及其后世都各自拥有一定的实力,铁木真活着的时候还好,等到他死了,相互之间那肯定是谁都不服谁。
所以蒙古皇帝,那是每一任的权力交接都惊心动魄,最后也就传了四任便分崩离析。
所以,那把椅子之下就不能有这种靠实力说话的局面,必须一方独大。
分封到外面就有用了?
只要他有实力,都会想争一争这中原宝地、天朝上国的皇帝之位。就算没有实力,三代以后中原皇帝睁眼现边上全是‘疥癣之疾’,那谁受得了?
而一旦中土弱乱,
那好了,整个就是一东亚大乱斗。
实际上,现在很多王爷封到边疆就有这个隐患。
所以宗室五室而除不仅仅是钱上的问题,张璁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些远支藩王全给撸了。
只不过,这些话不好直接讲就是了。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说实话,张璁说得是有道理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正在忧愁之间,马车停下,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到地方了。”
“知道了。”朱厚照随即送客,“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都下车吧。朕不留你们,各自用餐去,一个时辰后到朕这里来。山东、新疆各有一桩事,咱们议议。”
“是。”
宗室之事,天子没有给出自己的态度,就是还不愿表态,那么臣子们也不好相逼。
朱厚照的想法,是等着再酵一下,这种事处置的太快也不好,反正这么多年也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而且现在宗藩俸禄确实不是朝廷岁支的大头。
下了马车以后,朱厚照伸了伸腿脚,活动活动筋骨,对着尤址说:“你一会儿让桂萼和姜雍先过来。”
“是,陛下。”
朱厚照挥挥手,那意思免了大规矩,这毕竟不是在紫禁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