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以姗看似心无旁骛地跟着楚潇然,心里实有层深深的疑虑,她不了解特派局,对它的概念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词。
爷爷在世时她曾问,为什么他要拒绝特派局的诚恳邀请?爷爷沉重地叹了气,目中凝聚着难以参透的深渊,仅仅对她说,古老的法术不容玷污。
千古至今,阴阳师的法术依靠自然五行之精华结合人体内精气,加以融会贯通以调和至平衡境界,借助无穷无尽的自然之气来提高自身术法。
特派局的做法阻隔了两者融聚,并生生将其切断,术法完全基于体中精气,将其引出水准挥,在使人迅掌握治妖之法,提升能力的同时对人体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这种伤虽不在肉体,御灵师的生涯却挨不过二十个年头,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开灵资质最佳,为特派局新生血脉的最佳人选。如果一名御灵师十五岁受封,那他的生命将永久停留在三十五——这些话梁源没告诉孙女。
他不解为诛灭妖魔,尤尼何故疯狂至此,倘若他还是一个人,怎如此不懂珍惜同族性命?曾试图辩驳,苦于没有证据,尤尼的威信又越了一切,神龙见不见尾的他如同在人间幕后操纵的神。
但人存于天地,并非凌驾其上的主宰,世间万物,莫不息息相关,相生相克,诸如妖魔与人类共生于世,是宇宙赋予的制衡之道。任何一方都无法代表正义执行审判——正义只属于胜者,胜负未分前,谁都可以是正义的使者,也都可以是罪恶的化身。然而无人能打破天定的制衡,人类自诩的正义并非真正的正义,妖魔高举的侵犯亦非真正的侵犯,双方只不过在努力求得自己生存的利益,想在明世里占有绝对统治权,妖因此而害人与人因此而灭妖,有何不同?
纵使洞悉一切,仍阻止不了双方的残杀,不可能理解,不可能停息的战争,阴阳师能做的,就是赌上性命斩妖除魔,保护心中所容、所爱……
“阴阳师能做的,就是赌上性命斩妖除魔,保护心中所容、所爱。”梁以姗一直牢记着爷爷的话,和话语中深深的无奈。她感觉得出,爷爷的伤怀与对敌人的怜悯。
“人常言妖魔嗜血成性,残暴不仁,殊不知它们也存在情与义,只不为人所理解……如果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妖魔亦非草木,谁能断言它们就无感情呢?况且,草木果真无情吗?人为什么要赋予它们诸多含意?爱情、亲情、友情、思念、悲伤、幸福、感动、骄傲、诅咒、忍耐、赤诚……囊括人间七情六欲,因为有情,所以会恨,会怒,会争斗,会流血,会有杀伐,不断卷出更多情仇,衍生更多爱恨。燃烧的感情浇不灭仇恨的火焰,杀戮不息,战争永不休止。不管人或妖魔,终究不是神。”
那时她十岁,不懂爷爷这话何意?一边修学一边修行,爷爷临终的前一年,告知她二十年前占不出结果的凶卦,隐居后他多次卜卦,意外现藏于卦象外的一个惊天大秘:难怪没有结果,它本就无结局可言。
带着继承爷爷阴阳师之名的遗愿和那个秘密,梁以姗果断报考谷江大学,到这座危机潜伏的城市大舞台——
正是在谷江,她遇到杜安卓与丁灵,似乎弄明白了爷爷所说的妖魔之情与义,和人一样的感情,至真至纯,是世间所有生灵最平等的圣洁之域。
“梁小姐,我们到了。”楚潇然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这里……是……”水中央矗立着一座欧式大别墅,像迷你型的瑞士西庸城堡,透出朦胧荧白灯光,给城堡覆上轻薄雾纱,像话剧舞台上的夜幕背景,城堡为聚光灯下的焦点,里面将引故事剧情。
走在狭长吊桥上,仿佛置身探险的旅途中,脚下是无尽头的黑窟,前方是等待揭开的未知之谜。
踏着红色天鹅绒地毯穿过明亮富丽的厅堂,上楼沿左侧一直走到尽头,楚潇然拧动门把轻推:“大小姐,梁大阴阳师的孙女请来了。”
“她进来,你出去。”里面传出一句漫不经心的回应。
一排存放各类古籍的大书架前立着一把扶梯,娇柔的玲珑少女踩在梯上专心致志翻找,抽出一本厚重的牛皮封大书典,封面印有三个模糊的繁字体:禁界说。
她抱着大书慢慢下了扶梯,瞧见在书架之间徘徊的背影,道声:“我在这。”朝窗边的书桌走去。
梁以姗回见一名妙龄少女,天生丽质,闲情清雅——是那位大小姐?心中疑惑更重。
“你好,我叫莫辛,请坐。”莫辛端正坐好,一本古籍平稳放下。
“你好,梁以姗,”阴阳师少女隔着桌与她相对而坐,“莫大小姐请我过来有什么事?”
“想听你说说神秘人。”莫辛低头翻开牛皮书,仔细阅览。
“你是特派局的人?认识iris?”
“对。”少女视线未离开书页一寸。
“我所了解的都已经告诉她,没其他多余信息。”梁以姗对她目中无人的态度有些不满,面色依然平稳。
“你对风铃怎么看?”莫辛没计较,问另一个问题。
“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身体很差,弱不禁风,不大爱说话,性子很软,但外柔内刚,宠辱不惊,平常以微笑示人,病时的样子很痛苦,除此外没看到过她有其他表情。”
“看似简单,实际最难懂,”埋头的少女总结,“你的看法很到位。”
“你和她接触过?”
“见过一面。”派对上的女孩风铃和她的守护骑士幻月,很有意思的两个人,莫辛目光停滞。原计划与尹剑商量订婚,哪知他对霍娴茵无半分兴趣(有关这点霍大小姐没提,也许是她一厢情愿认为尹剑对自己有意,可悲的女子),真是天助她莫辛,不用辛辛苦苦扮演别人的角色,又能直接依附霍娴茵的关系进入广安,一举两得。
尹剑对风铃好像关心得紧,一个遗世独立的骄傲贵公子,放着一位门当户对、花容月貌的千金小姐,却不理不睬,反对姿色平平的柔弱小女生动心,风铃,究竟有何魅力?吸引着那两个英俊不凡的男子。
仅一面就看得如此通透?!梁以姗不禁重新审视她,留意到其纤长细指上的宝石戒指: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不,应该说,特派局的人都不简单。
“你出生阴阳世家,听说过‘禁界’吗?”莫辛再问。
“禁界?”梁以姗诧异。
“一个被湮没的传说,鲜为人知,”少女终抬头,慢慢说道,“宇宙初始,一场大爆炸将世界割裂成无数碎块,时间与空间生断层,形成许多异次元,诸神随之散落于各个世界,平定纷乱的妖魔,守护人世太平,并相互界定,各不干扰,以维持宇宙平衡。而禁止时空往来的界定——禁界,就像各个国家之间约定的国界线和分水岭。禁界线的掌管者称为禁界尊者,严格把守此界与彼界的通道,阻隔不同世界的神魔互侵,防止天地失衡,时空塌陷。”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爷爷不知道?他没跟你提?”
“传说鲜为人知,你刚说过。”
“确实,”莫辛答得很干脆,“所以我告诉你了,并希望你能加入特派局。”
“抱歉。”
“你跟你爷爷很像,”莫辛合上书本,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出于同种原因拒绝吗?”
“如果没别的事,我走了。”阴阳师避而不答,起身离开。
“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一下比较好,”少女靠入椅背,清晰吐字,“夜?落。”
夜落?又是夜落?梁以姗止步,不久前被灭的妖物那句话应犹在耳:“……夜落不会放过你们的……”
“夜落,谁?”
“特派局的敌人,人类的公敌,”莫辛眸光散聚,话锋陡转,“你一定很好奇我的动机吧!不仅向你打听风铃,邀请你为特派局工作,还告诉你禁界和夜?落……”
“对不起,夜深了,我得赶回学校。”梁以姗托辞,脑海中渐入爷爷说过的四句:帝兮魔起破天惊,临降凡尘神女情,夜梦由生荼靡泪,落掩浊世暗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