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终其一生无法痊愈的病人,早已暗自决定,不耽误任何人的人生。”
“表妹就作我的亲妹妹,不好么?”
以前商挽琴听见这样的话,还是会有点心酸的。甚至在今天之前,她都会心酸。
可现在,她却很平静,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任谁总听暗恋对象念叨妹妹不妹妹之类的话,都会明白对方在婉拒,她又不傻。
“好,怎么不好?天下多少人盼着想当你的兄弟姐妹呢。”她笑着说,语气更加轻快,“我明白啦,今后我就是体贴懂事的好表妹,表兄,你放心吧。”
——放下了。
放下了吧?
或许从她想起前尘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放下。
不错,人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她面临着多么大的性命危机,怎么能不全力以赴,还要满脑子“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又不是多少年前那个悄悄撕扯花瓣的青春期少女,焦头烂额地同时应付起伏的成绩,和青涩萌动的心思。
她答应得很真诚,他反而又沉默一会儿,也释然似地说:“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一段路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沉默蔓延,但这种沉默并不凝重,反而有些默契在里面。至少,商挽琴是这么觉得的。
她用力托着他的身躯,扶他一路往上;用力之大,就像想要托起他整个人的重量。而实际上,由于她的命运寄托在了他的之上,她也确实下定决心,要努力承托起他们二人的命运。
又过不久,转过眼前这个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了光明。
薄蓝晨光亮成洞口的形状,宣告着这段黑暗道路的终结。
“表兄!”
商挽琴这才意识到清晨的到来,语气也开朗起来。她喜欢清晨,喜欢每一个好似希望无限的清晨。
她指着前方,说出这个谁都能一眼可见的事实:
“天亮了!”
真好,磨蹭到了天亮,如果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凌言冰已经熬不住、一命呜呼,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商挽琴美滋滋地幻想着,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迎着晨光,她已经将地洞中的经历,还有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怪异感受,全部抛在了脑后。除旧迎新,这不就是清晨的魅力吗?
在她望着晨光时,乔逢雪却扭过头,只望着她的侧脸。
他看见她的面容在清晨中亮起;薄蓝的晨光是冷调的,所以她的肤色也变得冷冷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笑容中盛放的暖意。
他保持安静,一言不发,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人类的笑容可以具备这样的感染力?他从来无法抗拒她的笑容。
想不到答案,但他仍旧微笑起来。真正的微笑。
“嗯,天亮了。”他轻声回答。
虽然……实际上,他的故事并未讲完。
只他又想,可那些扫兴又不无愚蠢的过往,又何必让她听见?他不想让那样的笑容消失。
他原本该继续讲,说当年在涂阳城,他遇到了非常重要的老师。后来的一天,老师突兀地离开,再不见踪影,只托了师父来寻他。
于是他跟着师父回了金陵,行过正式拜师礼,就此拜入玉壶春,学着如何成为一名驱鬼人。那一年,他九岁,离家已经三年。
他曾无比期盼,以为正如他日思夜想家人一般,家人也必定为他的失踪伤心发狂,而等他回去之后,他们必定又哭又笑,与他抱头痛哭又欢喜相拥。
但实际上,等待他的只有斥责和愤怒。
他们斥责他拜入玉壶春,斥责他选择成为驱鬼人。他们说驱鬼人不过是“百工之一”,是“贱业”,希望他回到读书的正道上来。他不愿意,他们便说他血脉存疑,不许归家。
他被赶出去,望着乔府的大门重重关上。他跪下,跪了三天三夜,天真地以为可以凭借诚心感动他们、让他们心疼,但实际上他面对的只有那冷冰冰的、禁闭的大门。
那大门紧闭的模样,曾在他脑海深处盘桓了许多年。
是师父带走了他。师父牵起他的手,告诉他“人最不应该轻贱自己”,又说他既然被世上其他人深深珍惜着,又何必苦苦强求一点血缘。
师父说:“血脉是缘,有人缘深,有人缘浅。”
这句话,他记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这是师父自己说的。后来师父临终前,他们说起这段往事,那胡子雪白的老人呵呵笑起来,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你那老师说的。”
他很久没听到“老师”二字,一时怔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那段时光,甚至隐隐将老师的离去也视为另一种抛弃,可当师父提起,不过两个字,不过一个简单的词,就令那段时光倏然回魂。
他不禁喃喃:“老师她……”
“她一直很记挂你,虽然她不能再出现。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好?”
师父笑着。他老人家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豁达,即使面对死亡,也依旧如此。
老人用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紧紧抓着他,如同想传递给他最后的力量。
“逢雪,你要记住,时刻都要记住。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诚地挂念着你,你就要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