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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頁(第1页)

,有徐淳的家人,也有他收留的難民。棲霞山血流成河。

關洬在將近一年之後才得以回了南京一趟,他的二層小樓已被付之一炬,徐淳家裡更是已經被洗劫一空,什麼都沒有留下。

在明確得知了外甥的陣亡之後,承倬甫還是盡他最大的能力在上海堅守了一年。他和木老闆招來的人幾乎已經全部戰死,但番號仍存,改帥換將,招兵買馬,最後已和承倬甫殊無關係。當初的特別行動委員會大部分6續撤往內地,直到日本人扶持的汪偽政府掌權。1939年,承倬甫正式辭去國民政府的一切職務,幾個月之後,他就因無力承擔小公館的費用而不得不遷出。承齊月被他送去了二姐家裡,他自己則和關洬搬去了魚混雜的公共租界。

一開始,他們的日子過得竟還算平靜。他們租了頂樓一間房,樓下的鄰居很多,對於兩個男人像夫妻一樣住在一起生活,總是少不了竊竊私語。承倬甫為自己堅持抗日的態度付出了代價,在那一年的時間裡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工作可以做,吳玉山也保證了這一點——他對承倬甫產生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深恨,但不來踩死他,只是吊著,要明知道他落魄、受苦,心裡才能好受一些似的。後來,關洬在當時成立的《文藝匯》報社找到了一份工作,同時還去一個英國人家裡為他們的兩個小孩輔導功課,才勉強夠了兩個人的花銷。時間長了,承倬甫就被鄰居當成了兩人中妻子的角色。承倬甫也不生氣,十分虛心地向樓下的阿嫂討教廚藝。偶爾買到了肉回來,鄰居們都會笑著跟他打招呼:「給你們家關教授燒肉吃啊?」他就笑,點點頭說是呀。

到第二年,關洬所賺薪水已經完全趕不上通脹下飛漲的物價。他年至不惑,才真正第一次品嘗到了為錢發愁是什麼滋味。承倬甫倒是比他心態更好些,還開玩笑講,落魄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他開始時常和一些過去的「朋友」走動,木老闆,唐律師,甚至是電影明星。並不在乎人家背後怎樣說他,每每總能拿回來一些錢,但也終歸是杯水車薪。物價漲得太快,已到了時時吃不上飯的地步,關洬的胃不好,一餓又要發病。承倬甫自己能不吃就不吃,什麼都想著留給他。關洬回來一看,知道他沒吃,自己也不肯吃。就這麼讓來讓去,一碗粥放到餿,竟然沒人吃。兩人又不捨得浪費,吃下去,再一道腹瀉得一塌糊塗。最後都沒什麼力氣了,躺在床上相對苦笑。

「我從前還夢想著跟你一塊兒過苦日子……」

承倬甫含笑問他:「什麼時候?」

「剛從北大畢業的時候。」關洬回答,「那時候不想你進北洋政府,就想這麼著,我去報社裡找份工作,也能養你。」

「你早說有這麼大的志向啊!」承倬甫懊悔不迭似的。

兩個人便都笑起來。其實那個時候關洬過得也不差,雖然比不了承倬甫一擲千金,但徐淳究竟是從來沒有短過他。他以為的「安貧樂道」,說到底還是背後有人托著。真要靠他,承倬甫和他背後那一大家子都得餓死。

「都是文人酸氣。」關洬最後輕輕嘆氣,自己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眶,「六哥從前說我,其實沒說錯。」

承倬甫誇張地「哎喲」一聲,老懷大慰:「吾死可瞑目矣!」

關洬伸手就錘他,手肘搗在他胸口,又被人順勢拉進懷中,手腳交纏,緊緊依偎。

「你從前說我說得也不錯,」承倬甫在他耳邊說,「路都是自己選的。」

於是又是好一陣無話。承倬甫從背後擁住他,手又搭到他胃上,給他揉。關洬的胃空空蕩蕩,從裡面絞痛著,揉也沒有用。但他忍耐著,已習慣這種疼痛。

過了一會兒,承倬甫輕輕在他身後說:「士劼兄為我舉薦,也許可去公董局謀個差事。」

關洬愣了一下,轉頭問他:「法國人那裡?」

「嗯。」

關洬安靜了一會兒,承倬甫有些緊張地等著他的反應。給法國人賣命聽起來似乎要比給日本人賣命好一些,但終究是屈辱了些。公董局那種地方,早幾年掛了牌子明說「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後來是迫於南京政府的壓力不得不允許了幾個華人理事,但也都是擺設。可是說來說去,到底是租界裡平穩,全上海都往租界裡涌,百貨貿易竟比戰前更繁華,公董局扛得住通脹,發得出錢。

末了,關洬嘆了口氣,問他:「二十年不曾用了,你法文還記得幾句?」

承倬甫哽了哽,半晌,自嘲似的笑:「五姐那裡也許還留著元縱的課本……」

他這兩年很少提及元縱的名字。關洬心裡泛起鈍痛,緊緊握著他的手,不言語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承倬甫突然又問:「適南,你有沒有後悔過?」

「後悔什麼?」

承倬甫又講不出了。關洬在一片岑寂里慢慢地回想,後悔什麼呢?是年少的意氣用事,蹉跎多年,還是後來一意孤行,身陷囹圄?一生至此,要說錯,步步錯,可是再來一遍,也並沒有別的選擇。他一時不得其解,催促著又問承倬甫:「說呀?後悔什麼?」

承倬甫便道:「我知道,當年你只是一時情動,心中恐怕未必……」

那年獄中一夜,關洬最後還是拉住了他的手。但承倬甫心裡總是想,關洬一生未曾低頭,原則底線活得明明白白,卻要為了這份感情容忍退讓,他既欣喜於關洬對他用情之深,又始終憂心最後他們會重蹈覆轍,又落得個傷人傷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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