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8年,我十五岁,上初二,弟弟张磊初一。我们在离家不远的同一所乡村中学读书。
这一年市里为乡村教师组织修建了一批城市福利住房,全市范围内各农村学校的老师都有资格可以买这个房子。很多乡村教师都在那一次买了房,举家搬迁住进了城里,配偶和孩子们便从此跟着变成了城里人。
我父亲原本压根儿也没想过买房的事,我们后来虽然搬了单独的院子,但父亲依然还在资助最小的叔叔读书,根本没有任何积蓄。
有一天父亲的一个同事来了我们家,他得知父亲完全没有买房的打算,就立即对他展开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从各个角度、不同层面给父亲罗列买这个房子的好处。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一张嘴就是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我还记得那名老师姓徐,口才极好。那个上午徐老师在我们家的演讲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吐沫星子乱蹦,极具说服力,最后愣是把一个心止如水的佛系中年人——我四十岁的父亲全身的激情给点燃了。
在徐老师走了后,父亲焕出前所未有的一种激情,说话声调也骤然抬高,忽然变得空前强硬起来,没跟我妈商量,就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出了门。
我隐约感觉父亲可能要干件大事了。
果然,他去分别找了他的几个好朋友好兄弟,这里面有几个是他师范学校时的同学,那时候是城里的老师,他们是没有资格买这个福利房的,而且他们原本就住在城里,不需要买房,父亲觉得他们手头应该会宽裕些。
父亲迅筹够了第一笔房款,两万块。
交款那天,他叫我三舅来我们家,好让他当个临时保镖以防万一。他把筹到的所有钱都拿出来,摆在我们家书房的八仙桌上清点,只有少部分是面值1oo的,大部分都是面值5o,甚至1o元,把桌面几乎都摆满了。
三舅笑着打趣道:“你们不是一直说没钱吗?”
父亲笑而不语。
母亲在一旁揶揄道:“这下可好了,我看你背上这么多债,什么时候能还完!”
就这样,我们家在城里有了楼房,这个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我们就成了村里人眼中的“准城里人”。
生活轨迹的任何变革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原本祖祖辈辈的农民,忽然来了一个机会要变成城里人,看似好像就是买个房子的事,实际背后却是千难万难,千辛万苦。
接下来家庭的主要任务就是还债了。
母亲原本就把日子过的抠搜,这下就更是变本加厉。
十五岁的我没有任何新衣服,那时候我跟小姨长得基本一样大了,我拣她淘汰下来的衣服似乎成了理所应当的事。一双旅游鞋鞋底开裂了,母亲拿给修鞋的补了三次,我穿着它过完了整个初中三年的秋冬季。
小时候没有新衣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初中起,我开始有了自尊心,开始在乎起面子。一直没有新衣服就觉得很窝火,很憋屈。
买了房后父母经济压力一下子陡增,日子更显紧巴。我在班上女同学中衣着寒酸备受嘲笑,但是再苦恼也没办法。心里明白家里就这么个情况,很无奈,父母要这么做,他们的钱另有用处,没有余力给我添置一件新衣,我能有什么办法?何况没有新衣服的也不仅是我,全家人都很艰苦,就连父亲这个“公家人”,他的穿着在他同事中间也格外的扎眼。
那时候我唯一不理解的就是,既然没钱,干嘛还借钱买这个房子呢?把生活过得好一些、让全家人活的体面一些不好吗?
父母开始养很多猪,经常是二十多头,院子里整天都是猪哼哼的叫声,还养很多鸡来改善生活,就可以不再花钱买肉;同时在地里种大量的西瓜、大葱等经济作物,就这样拼尽全力为买房还欠款。
父亲有时候累得不行,会懊恼地说:“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买那个房子了。”但是覆水难收,只能硬着头皮把日子往前过。
自打跟爷爷奶奶分家之后母亲沈秀兰就变得日益强势,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几乎是她说了算。但买房这件事,算是父亲大半生里为数不多当家做主的事。
当然后来证明这个房子也没白买,上高中时我和弟弟住在里面,环境清静,自由独立。算是为我们两个走读生提供了很好的学习环境,挥了高性价比的作用。
买房之后的张明德就又陷入了琐碎生活里的懦弱无主意状态,他并不擅长干农活,什么事都是跟着老婆屁股后面转。农活忙累得时候两个人的嘴仗随时一触即。
沈秀兰自来对我没有任何怜惜,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他们两个火时,我往往会成为最后被共同攻击的靶子。
在沈秀兰让我捡土豆的那个深秋的夜里,我在冷风中瑟瑟抖,当时心里真的就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此情此景我跟灰姑娘又有什么区别?而人家那是后妈,我的可是亲妈呀!这么一想,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2o12年的国庆,关于我离婚的家庭会议上,沈秀兰说的那些话,就像是在说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人,生怕最后要让她负什么责任。张明德是教育工作者,担任小学校长都差不多十年了,却也是那个样子。真让我有一种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力之感。
后来四叔说:“那你离婚了孩子怎么办呢?你一个女娃娃,不可能就这么一个人过到老吧,孩子就只能给他们了?”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绝对不行,孩子给他们我不会放心的。”
我婆婆跟沈秀兰一样重男轻女,孩子刚生出来,见我生的是个女儿,就说:“没事,再生一个不就完了嘛。”
她那个口气,就好像是买白菜,没买好,再买一个不就完了那般轻松。她既不把我的孩子当回事,更不把刚刚痛的死去活来生了一个孩子的我当回事。她想到的仅仅是,生出来的这个孩子不是男孩,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