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陌生人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不冷不熱地說:「看來承先生心裡還是忠於國民政府的。」
「這跟你沒有關係。」
唐士劼又開了口:「敬棠他不是……」
陌生人打斷他:「但是承先生也該想想,忠於這樣一個腐敗無能的政府到底值不值得?他們是怎麼對你的?對得起承先生一片赤心嗎?」
攻心之計。承倬甫聽見自己心裡瞭然的聲音,恐怕這是他們說服國民政府官員的常用話術,對當局的失望、寒心,失控的經濟環境下連飯也吃不上的現實……這聽起來多麼輕易。但承倬甫冷著臉,不為所動地聽陌生人繼續往下說。陌生人很了解他,他在七·七以前的態度,他為了抗日作出的努力,他那個在南京犧牲的外甥,甚至是他和「沈先生」的決裂……承倬甫不時抬頭看唐士劼,掂量這裡面有多少是他說的。唐士劼不會知道他跟沈先生的那場爭吵。那說明有更高層的人已經投向延安了,甚至可能是當時就在場的人。陌生人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語氣放得愈發和緩。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下見面,承倬甫會以為他是關洬報社裡的同事。一個文弱又無害的書生。
「……老蔣已經完了。」他以一種「大局已定」的口吻來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我們會贏的。」
承倬甫沒什麼興地回答他:「那等你們贏了再說吧。」
「可是到那個時候,對承先生來說就晚了。」陌生人眼中出現了急切的神色,「你要站在歷史這一邊……」
承倬甫幾乎要笑出來。
「我已經見過很多歷史了。」他還是不為所動,「我也見過很多人贏。」
……然後再看著他們輸掉。
「你恐怕不太了解承六是什麼樣的人。這裡有個小小的誤會……」承倬甫笑了起來,「承六見風使舵,幾易其主,是出了名的貳臣。老蔣也好,老汪也好,我都不忠心。三民||主義也好,你們的共||產||主義也好,我都不懂,也不信。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就算我答應了,你們敢用我嗎?」
陌生人微微往後仰,眼神很深地看了承倬甫一會兒。
承倬甫耐心地給了他半分鐘,然後站了起來:「我可以走了嗎?」
「我並不是一定要說服承先生改變信仰。」陌生人也站了起來,作出了一個挽留的姿勢,「不如這樣,承先生就當是在跟我們合作……既然這和你的信仰沒有衝突,那也沒有什麼不能幫的,不是嗎?」
承倬甫看著他:「為什麼非我不可?」
陌生人輕輕地挑了挑眉峰,臉上的笑容沒有變。
承倬甫又轉頭看唐士劼。那就很清楚了,承倬甫想,不是他推薦的,而是他們先挑中了承倬甫,然後安排了唐士劼來引見,因為他們恰巧是舊識……可是為什麼呢?他已經是一個沒有影響力的人,他們要策反,應該去找更有用的人。
「淞滬開戰前,承先生曾為軍統工作,在日軍眼皮子底下搶來一批軍||火,我們相信承先生的能力,」陌生人最終回答他,「也相信……承先生的愛國之心。」
承倬甫的耐心已經耗盡:「到底要我做什麼?」
「我們要殺一個人。」陌生人看著他,「一個給中國帶來了太多苦難的罪人。」
「這樣的人太多了。」承倬甫果斷地往外走,「而且我從來沒有為軍統殺過人。」
「這個人不一樣!」陌生人追上來,「只有你有機會接近他……」
「你們找錯人了。」
「……他經常問起你,親自下過令不讓你在任何部門就職,」他在門口扣住了承倬甫的肩,力道大得不像一個讀書人,「你是他最恨的人,但他不敢殺你……他怕你!你是唯一能做這件事的人!」
承倬甫的腳步停下來:「你說誰?」
然而在陌生人回答之前,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答案。
「跟我們合作,殺了吳玉山這個漢奸。」他有意停頓了一下,眼神微微閃爍,然後他吐出了三個字,仿佛一個蠱惑人心的咒語,「關教授……」
承倬甫猛烈地掙了一下,但是陌生人的手還是鉗著他的肩膀,湊近他,說完了他們最後的籌碼。
「……就可以去香港。」
*
關洬還沒上樓的時候聞見了飄下來的香味,等他推開門,承倬甫正在煙霧繚繞的廚房裡忙活。關洬難以置信地看著鍋里已經浮上來的餃子,承倬甫回過頭,看見他臉上露出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驚喜神情。
「這是……?」關洬看著他,「哪裡來的?」
「買來的,」承倬甫把餃子撈了出來,別了別頭讓他去坐,「馬上吃飯。」
關洬還是跟著他——確切地說是跟著餃子,魂都被勾走了似的,承倬甫剛把餃子放進碗裡,他就伸手拈了一個,承倬甫連連說「燙燙燙」也來不及,關教授斯文掃地,被燙得呲牙咧嘴,眼睛裡卻都是笑意,含糊地講:「有肉!」
「不然呢?」承倬甫覺得他好笑,「沒肉吃什麼餃子?」
他把碗筷放下。關洬乖乖坐了,還是看著餃子,但不吃了,眼巴巴地抬起了頭看著他。承倬甫心裡驀地就酸軟起來,變戲法似的,又從廚房裡變出了並兩碟小炒。關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承倬甫這才也坐下:「夠咱們兩個人吃的,快動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