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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第1页)

「六哥。」關洬叫了一聲,承倬甫應了一聲,額頭仍然抵在他的肩膀上。關洬的手在他的後頸上摩挲,「那你還去法國嗎?」

「當然不去了。」

「那你又半途而廢了。」關洬笑他,「清華的畢業證沒有拿到,里昂大學的也沒有……」

承倬甫抬起頭看他,他們挨得已經太近了,從來沒有過,也不應該有的距離。

關洬的聲音很低:「紈絝子弟,不學無術。」

承倬甫承認得很大方:「承老六本來就是紈絝,滿京城誰不知道?」

「難道你真的打算這麼遊手好閒下去?」

「先游著就是。」承倬甫吊兒郎當,「總好過聽我爹的話,去給他們當倀鬼。」

關洬微怔,然後又笑了,一邊笑一邊想掙開承倬甫的手,但是承倬甫手上用了點力氣,把他推在轉牆上,扣住他的手腕,沒讓他動。關洬不笑了,承倬甫把他的手拽到嘴邊,翻過來,貼著他的脈搏,輕輕地印下了一個吻。然後他停了下來,好像在等關洬的反應。關洬意識到他手上的勁鬆了,如果他現在要推開他,應該是輕而易舉。但是關洬沒有動。

「六哥。」關洬又叫一聲,很輕,好像他整個人都融化在承倬甫的眼睛裡,這聲「六哥」只是他化成一灘水之前最後掙扎的那個泡泡。然後他就知道承倬甫要做什麼了,可能早就知道,但他們一直沒有機會。承倬甫低下頭來吻他。關洬渾身僵住了,被他撬開齒列的時候仍舊睜著眼睛,承倬甫的臉在月光下清晰得每根睫毛都很分明。關洬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太沒有出息了,他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換來的是腰上攬得更緊的那雙手。一片雲就在這個時候飄了過來,慈悲地替關洬遮去了月亮的注視。他終於閉上了眼睛,安靜地,回吻了他的夜歸人。

第9章

承倬甫剛剛從法國回來的那段時間,幾乎每一天都和關洬在一起。北大男生宿舍的學生們逐漸開始習慣承六爺大清早的造訪,和他手裡永遠少不了的燒餅麵茶糖油餅,見者有份。有人開玩笑說承六爺來北大開早餐鋪子,另有人卻陰陽怪氣字里藏刀地攻訐關洬「與軍閥過從甚密」。承倬甫對此只是不以為然地笑——「我都能算軍閥啦?」——然而關洬不大高興。他上個月寫文章,正是批評政府已經完全被軍閥把持。吳師長現在已是吳司令了。

於是他們改在承倬甫買的宅子裡見面,他手裡自然沒有這麼多錢,只是讓他逮住了他二姐夫逛八大胡同,他二姐夫家裡沒多少權,但有的是錢。為了平復小舅子的怒火,一出手就是一套宅。地方離北大的不遠,郎舅兩個捂著,沒敢讓家裡老爺子知道。承倬甫大方,給關洬拿去用來做他們雜誌《潮頭》的編輯辦公室。但地方太好,還配了漂亮丫頭和燒飯老媽子,跟北大那些普遍飯都吃不上的雜誌社比起來實在太打眼,《潮頭》又被譏諷為「軍閥資助」「當局口舌」,刊發了兩期就再辦不下去。這回關洬氣大發了,好幾天都沒理睬承倬甫。如此這樣幾回,兩個人終於明白過來,如今時勢,再不是兩年前。這一眨眼,承倬甫又從「自己人」,變回「階級敵人」了。

那個宅後來就只有關洬一個人偷偷地去,承倬甫把他姐夫獻殷勤配的那些個漂亮丫頭和燒飯老媽子都遣散了,自己平時還是照樣回家住,只有跟關洬約好了的時間才去。那房子無人打理,某天晚上剛打開燈,突然噼里啪啦地亂濺火花,然後整個房子上上下下就都沒光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然後很快又抱在一起,急不可耐地彼此摸索。關洬情動的時候總是一聲一聲地叫「六哥」,叫得承倬甫心裡又酸又軟。他不敢做得更多,怕冒犯了關洬。關洬也不太懂,以為承倬甫這樣動動手,就是他們最大的親密了。

這宅子畢竟離北大太近,關洬進進出出的,總是逃不過同學的眼睛。關洬從此多了個痛腳,凡有問題辯不過他的,總有人要搬出承倬甫來刺他兩句。關洬有時候也發狠勁,要跟承倬甫這個大軍閥「割袍斷義」,結果只是被承倬甫扯爛了他的袍子,「義」卻是黏黏糊糊,斷不乾淨。

關洬偶爾會問起承廷貞的病——雖說把兒子叫回來的時候,生病只是個託詞,但老爺子的身體確實是不大好了。但承倬甫從來不放在心上,促狹起來,還要暗地裡說他老子,「少讓小姨娘去陪兩天,便還能多活兩年。」說得關洬替他面紅耳臊。

至於要承倬甫進外交部的事,老爺子果然再也不提了,轉而讓吳玉山提點著他進司法部。承倬甫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一推再推。

記憶會把很多東西都美化,關洬後來回憶起來,總覺得跟承倬甫這段日子是過得最開心的。真的要回到當時,其實他也有數不清的愁,每一件都不知道如何跟承倬甫講起。他快要從北大畢業了,像他這樣在一九年大出風頭的學生領袖,要出學校找事情做,是比較難的。若還是留在北京,辦報紙辦雜誌,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關洬倒是比他的很多同學好些,還可以回南京去,家裡總還是有一份生意的,但那就意味著要聽舅舅的話,娶6家的小姐,那關洬心裡無論如何都不肯,原先是因為他不喜歡舊式的婚姻,如今則是看明白了自己,因為承倬甫,萬萬不敢耽擱人家姑娘。他寫了一封長信回家去,明言拒掉了這門親。母親又接連寄來兩封家書,知道和他在信里辯經沒意思,只聲聲地催他回南京一趟。關洬只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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