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看一位少年。
少年的髮絲有些長了,柔順地垂在肩頭,襯得皮膚格外蒼白。
他雙臂支撐著平行槓,每走幾步都要歇一歇,緩上一陣,偶爾手腳酸軟踉蹌著向前倒去,緊跟著又堅強地站了起來,看得人心頭酸軟。
冬日暖陽朦朦朧朧勾勒出少年纖薄的輪廓,額發上的汗珠因此而變得更加晶瑩剔透,一如少年清亮的眼眸。
哪怕偷看被發現了也不要緊,少年怔愣片刻,總會微笑著朝她們揮揮手,說一聲護士姐姐辛苦了。
惹得護工們一茬一茬地往頂層跑。
*
沈淮臣在康復治療師的攙扶下坐回床邊,咬住玻璃管小口喝水。他在病床上一躺大半年,四肢發軟無力,再加上車禍造成的後遺症,只能像一兩歲的孩子那樣重學習走路。
沈夫人坐在他對面,身體前傾,慢慢擦去沈淮臣額頭的汗珠,一時誇他今日表現得真棒,一時又問他想要什麼獎勵,完全是哄小朋友的語氣。
沈淮臣聽得臉熱,偏偏周圍人都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架勢,他便說:「想收養一隻白貓。」
沈淮臣沒有養過貓,但這次醒來,他總覺得身邊空空蕩蕩過於安靜,仿佛少了點什麼。譬如,一隻毛色雪白、眼珠湛藍的肥貓。
除此之外,古怪的事還有許多。
沈淮臣躺在床上,任由治療師為他按摩酸痛的肌肉,微微側眸,看向光潔透亮的玻璃窗。那裡分明只有他們兩人的倒影,可沈淮臣閉上眼,總覺得房間內還有第三人存在。
一個年輕男人,不,男鬼。
這隻鬼喜歡在沈淮臣快要跌倒時伸手攬過他的腰,強迫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喜歡將下巴抵在頸側,惡作劇似的朝那裡吹氣。喜歡用冷冰冰的手指撫摸他的面頰,依序拂過他的脊骨。
沈淮臣甚至能想像出那隻手大體的樣子——冰涼的,修長的,指腹帶有薄繭的。
無名指好像還戴了鑽戒,硬邦邦硌人。
是誰呢?
沈淮臣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可他問過父母,大家都說不認識這樣一個英年早逝的已婚男人。他曾嘗試與那隻鬼對話,也曾把開過光的硃砂手釧帶在身上,可對方沉默著,自始至終都沒有回答過他。
起初沈淮臣有些害怕,後來發現這鬼除了喜歡跟著他打轉暫時做不了什麼,便逐漸麻木了。
算了,等他休養好,親自去廟裡拜拜,將鬼驅走就是。
沈淮臣拉緊被子,倦意如潮水席捲,他不知不覺睡著了。搭在床沿的手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牽起,無名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在日光照耀下划過一點燦爛流光。
沈淮臣又做夢了。
熟悉的白霧將他包裹,只是這次,沈淮臣不再困囿於狹小的天地間,不斷重複的場景也有了的變化。
他看見年輕的君王起身快步朝屋外走去,緊接著,一道白影飛快地撲進他懷裡。皇帝眼中漫起笑意,就著這樣的姿勢把人抱進御書房,擱在御案上。
硃筆滾落,奏摺被推散,但兩人誰都沒有在意。他們在這無人之巔,在天底下最神聖肅穆的地方肆意親吻。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沈淮臣背過身去,那種唇齒交融的黏膩水聲、情動時的低哼卻無孔不入,直往耳朵里鑽。
沈淮臣的臉漸漸紅透了。
明明白衣少年的五官模糊不清,沈淮臣卻莫名篤定對方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
更過分的是,沈淮臣無意識撫上唇瓣,總覺得剛剛那一瞬他好像跟少年共感了,嘴唇酥酥麻麻,也有種被親吻的錯覺。
然而這場奇特夢境並未因沈淮臣的抗拒而結束,夢境之外,沈淮臣只感覺渾身熱得厲害,翻過身騎著被子,使汗津津的後脊露在外面,方才滿足地喟嘆一聲,陷入更深的睡眠當中。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越來越多的黑霧在床邊匯聚、凝實,身材高大的男人長久注視著沈淮臣的睡顏,忽然伸手搭上他的小腿,學著理療師的樣子按摩起來。
掌心下的皮膚細膩光滑,白得像在牛奶中浸泡過,黑影的手捏捏腳踝,又捏捏柔軟的腿肚,頗有幾分愛不釋手。
「唔……好冰。」沈淮臣一顫,光裸的小腿咻地藏進被子裡。
黑影頓了頓,緊挨著沈淮臣躺下,手臂穿過細腰,從身後抱著他。
沈淮臣更冷了,喉嚨里溢出一點破碎的嗚咽。
他本能地想要逃離,手腳卻被牢牢禁錮著。
在沈淮臣驚醒前,黑影先一步用被子裹住了他。厚實的羽絨成功隔斷鬼氣,沈淮臣非但不再躲避,還親昵地往黑影懷裡拱了拱。
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的,沈淮臣無需旁人攙扶也能走得穩穩噹噹了,沈氏夫婦將他從療養院接回了家。
誰都沒有注意,一道影子正大光明地跟在沈淮臣身後邁入沈宅,唯有管家先生搓搓手臂,自言自語道:「起風了,明天要降溫麼?」
「看來得多為小少爺準備幾件保暖的外套才行……」
沈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吃晚飯的時候,沈夫人看著面頰紅潤的兒子,淚水打濕眼眶,難免念叨起沈淮臣昏迷時發生的事來:「囝囝,過些天陪媽媽去明潛寺還願喔。」
沈淮臣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裡,沈夫人求神拜佛,什麼樣的手段都用過了,如今沈淮臣醒來,自然就到了還願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