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看到了躺坐在地上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奉已白,不动神色地再三确认对方的右手手臂是真的被废了,即使把骨头接回去、皮肉筋骨再次长好,也再也无法使剑。
奉已白隔得老远就感受到了鲛人身上那股让他厌恶异常的气息,意识清醒了大半,一颗心提了起来,接着,他感受到了楚长明存在的气息,心不由地放松下来,依旧装睡,等着对方把自己搀扶起来。右手手臂有些疼,不过不打紧,这在楚长明面前,会是很好的讨他关心的最好武器。
那只冰魄蝶被奉已白早就放进了灵墟里面,楚长明进到山洞里来时,并没有看到它的淡蓝色光芒,他俯下身探了探奉已白的额头,接着又听到一声小小的呻吟声,连忙拉起奉已白垂放在冰冷地面上的染着鲜血的右臂,动作小心翼翼,他探听着奉已白的脉搏,手指刚搭上去,就见对方梦魇了一般抖了一下,缩回手,睁开眼睛,犹带迷蒙,刚刚醒转一般。
“你怎么样?要不要再重新敷些别的药?”说着,楚长明抓过对方的手腕,就要搭起脉来。
奉已白不着痕迹地躲过去,左手扶住右臂的伤口捂住,暗自用力一掐,因为疼痛,脸色顿时苍白起来,看着楚长明的眼睛,语气虚弱道:“不用。太麻烦你了。还是等回永河县再说吧。毕竟……这里不安全。”说到最后,眼神冷冷地瞥了鲛人一眼。
楚长明伸出去的手改为扶着对方的肩膀,把对方搀扶起来,看着奉已白既显狼狈又显孱弱的苍白脸色,想起对方纵剑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夜的月下身影,奉已白一直都是孤傲四方、意气风的模样,从来没有过什么败绩,而如今却因为自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还身临险境,曾一度在生死之间徘徊。
楚长明皱起了眉头,隐隐生出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不忍来。
奉已白看着楚长明的神色。
奉已白心花怒放。
他干咳了一声,压抑住心底的狂喜,阻止脸上生出红润的气色,为此,他不惜再次将手臂上的伤口弄裂开,让那种疼痛压制住自己欢呼雀跃的内心。
楚长明只看到奉已白把左手搭放在右臂受伤之处,对方脸色越见苍白,还以为对方是疼得受不了了,谁知道他是在暗中撕裂伤口呢?
鲛人倒是看出来了,但是他要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清楚意思分外麻烦,想了许久,也不知道用怎么样的一句话,来揭穿奉已白。
楚长明倒是还惦记着奉已白的剑的事情,如今在那份不忍的心情之下,补偿的心理越重,他说着,也算是给奉已白说明一下眼下的情况。
“如今我们已经是盟友了,我自会助你,等你解决一切之后,我便把血给你。——所以,你说好的,要给奉已白的剑呢?”
鲛人看着楚长明隐隐戒备,却又不得不摆出友好的神情来的样子,他和那位剑修站在一起,神色明显是维护那位剑修的。鲛人忽然觉得无聊,他不想揭穿奉已白了,他不无恶意地看着对方已经废了的右臂,心想再好的剑,给你,又如何呢?嘴上却慢吞吞地说:“那把……剑,会让你……满意。不过时间……长,等过段……时间……给他……送过去。”
鲛人一直都摆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即使此时心里满满的全是恶意,面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就算楚长明看出来了,也只会觉得鲛人幼稚。
等奉已白回了修仙门派,他就立刻被一干修仙子弟泪眼汪汪地围着凑过来看伤口,大呼小叫地喊“小师叔”,看样子是平时贴惯了奉已白的冷脸,即使此刻他因为这一伙小弟子挤过来,让自己无法和楚长明靠在一起而浑身冒着吓人的低气压,那些人也丝毫不觉。
不过奉已白倒是对自己右臂被废这一件事情看得很开,眉宇之间,丝毫没有郁结之气,和楚长明告别的时候,还露着一张傲慢意味颇浓的笑脸,冲着楚长明扬了扬下巴,左手垂在一边,意犹未尽,犹觉不足,许多话堆积于胸,到头来,奉已白只是挑了挑眉,勾起嘴角,远远隔着一段距离,身边一群围着的人被他视作无物,带着笑意对楚长明说。
“后会有期。”
离开修仙门派之后,楚长明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去找远归客,这次比上次幸运,只找了一天半,就在西边的一座小阁楼里把人找到了,这次远归客说书全是用着正经的口吻,没有调笑,全是别人想听的,并非楚长明心意所指。
但好在远归客说起书来声音动听悦耳,情节悬念伏笔百出,每一段落、每一停顿都吊足了听众的胃口。
而众人只来听其说书,没有人想要知道远归客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于是,关于远归客此人,消息甚少,绯闻没有,就连一些人瞎编的关于他的轶闻趣事野史八卦,统统都没有。
有时候想来,远归客真实姓名不详、真容不曾见过、来历也未尝得知,对于楚长明而言,是他见过的最无处可寻、无迹可查的一个神秘的人。
偏偏对方又极具份量以及存在感。
等到傍晚夕阳西下,听客散尽,阁楼里徒留一地狼藉桌椅,人去楼空,浓橙色的夕阳光芒从窗台跳跃进来,落在偏昏暗的房间里,像是一个浓妆艳抹过了度的小姑娘,带着她所承受不了的风尘萧瑟之意。
远归客正在收拾东西,气氛一时静寂,楚长明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所等待的一个最好的时机,若不抓紧,将会稍纵即逝。楚长明静坐良久,如果此刻坐着不动等远归客收拾好东西,那么二人一定会是失去了这段缘分,从此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如果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远归客身边,伸出手,替他整理东西,如果对方没有拒绝……
楚长明不再多想,他站了起来,踏出了那一步,在踏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仿佛在这夕阳的傍晚,在那为微妙的一瞬间,察觉到了那一直潜伏在众人身边的“天机”的存在。
因果似乎就此结成。
楚长明似乎听到了一道远山的钟声。
十分玄妙。
他好像踏进去了什么局。
然而楚长明并没有停下脚步。
他走到远归客的旁边,伸出手,替对方整理一些琐碎物件。对方愣了一下,没有拒绝。
“你觉得,我是一位怎么样的听众?”
如果对方不答,或者是说不出来,或者是说了出来却不如人意,说明这段因果也就到此为止,没有下文。
可是对方说。
“我缺一个安静的听众,坐在下面,不会让我因为嘈杂而忘了言语。”
很好。好到出了楚长明的预想。
楚长明便不再缩手缩脚,直言问道:“您知道水曜族和火曜族吗?”
远归客出了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
在等待对方回答的过程中,楚长明有着十足的耐心,他相信,在这种天时地利的微妙氛围里,一个想要,一个不拒绝,微妙的心理加持之下,这种问题并不唐突。
过了很久,久到天地都全部黑了下来,夜色浓重如沾湿衣物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