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华夏说》一文的扩散度,过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但飞传遍了江淮及齐鲁之地后,又顺应着各地秋闱的解试结果,迅地影响到了京城。
一时间,京城士林大半的人都在议论这篇《少年华夏说》。
只是,天下脚下、大宋中枢,看待这篇雄文的观点自是与他处不一样。
一般人只能读得出这篇赋文里的壮志凌云,但也有人读出的却是不可告人的叵测居心。
这日,左谏议大夫刘安世家里来了客人,正是时任给事中的朱光庭。
刘安世,司马光的弟子,以直谏而闻名,世人称之为“殿上虎”。
元佑年间,虽然朝廷已经被保守派牢牢地占据了,但是在他们齐心把新党都压下去之后,内部又分裂成了洛党、蜀党与朔党三派。
刘安世与朱光庭都是洛党中坚,两人此时又恰巧都在负责谏议的御史台。
之前贾易被外调一事上,洛党再输一城,一直在想法找个法子扳回来。此时,正好把眼光盯在了《少年华夏说》一文上。
之所以盯上这篇文章,除了因为它最近太火了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据说此文的作者,高邮军解试的解元,正是秦观的族弟。
而秦观的老师是谁?蜀党的领袖苏轼啊!
高太后虽一度曾被后人称为宋朝的“女中尧舜”,但她在执政期间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制造了大宋开国以来打击面最广、打击力度最大的文字狱案——车盖亭诗案。
即使有旧党之中的吕大防、刘挚、范纯仁等人求情,也未手下留情。此案的苦主前任宰相蔡确,被毫不留情地一贬再贬,最终客死岭南。
只因诗中有言影射高太后为武则天。
也就是说,高太后的软肋,就是被人攻击她的得权不正。
也正是如此,几年后的今天,不甘失败的刘安世,从这篇众人多赞的赋文却读出了别样的内容。
“少年如朝日,老年似夕阳;少年如虎啸山冈,老年似瘠牛卧塘……哼!”
刘安世放下手中的抄本,对朱光庭说,“公掞【注朱光庭,字公掞】是否觉得,此子狂妄至极!忤逆至极!他是想说谁是如今朝堂之上的瘠牛夕阳呢?又是想说谁是国政之中的大漠老僧呢?”
朱光庭听闻顿觉眼前一亮,此文居然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读吗,甚妙甚妙啊!
此时小皇帝赵煦已经十七岁,大婚后的第二年。但是太皇太后高滔滔却一直没有还政的意思。
在小皇帝数年如一日的恭敬顺从以及太皇太后的慈爱勤政背后,正掩盖着汹涌云起、难以按下的矛盾危机。
一般人,都是十分自觉地远离并回避这样的风暴源。
而只有眼下正处于失败边缘的洛党,才会如溺水的人一样,企图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哪怕是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也成啊。
“这篇文章分明就是在挑拨太皇太后与官家的祖孙之情!”因为正是私下沟通,朱光庭不怕直接说明最关键的要点。
两人相视一笑,便确了接下来两人分别需要去准备的事情。
没两天,十几份弹章就迅递到了高太后的寝宫之中。
这些弹章中,有弹劾高邮军学子、右宣义郎秦刚擅弄文字、妄议朝堂的,也有弹劾知高邮军毛滂结党营私、解试舞弊的,当然围绕的都是同一个中心——那篇《少年华夏说》。
以秦刚这样一个尚未得到实职差遣的从八品小官,竟能引来御史台的一片绞杀之声,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一件事。
而这些弹章又最终能递到高太后的面前,实在是因为刘安世他们抓住了高太后最大的弱点她最怕别人质疑她手中权力的不正。
也正因为如此,政事堂的诸位宰执们,虽然很看不起刘安世等人这种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手法。但是对于这样能把太皇太后都牵扯进来的弹章,既不能去一一压下,也无法回避,最后总是要呈于高太后之处,进行最后的御决。
这几日,一直身体有恙的太皇太后也算稍稍好些,几位宰执也都来到太后寝宫外殿请示。
“此竖子何其无理!地方的考官何其糊涂!”在看完了几篇主要弹章之后,再去读了《少年华夏说》的高太后,已经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连连拍案而吼,“这都是哀家赏出的好俊才,这也是哀家拔擢的好官员。他们眼中,还有没有官家尊严!他们的笔下,还有没有是非公论!”
的确,如果是论及其他政事,高太后还算得上有着励精图治与执政清明的眼光与手腕。
只是可惜,只要一旦会涉及到“撤帘还政”的话题,她便会在一瞬间进入一种老年妇女独有的暴怒情绪之中。先前的“车盖亭诗案”如此,此番的“高邮解试案”亦如此。
高太后在帘后的暴怒有如阵阵狂涛袭来,台下的宰执们恭敬地站起,只能以微弱的声音劝阻太皇太后保重圣体,不可过于动怒。
在泄了太多的怒火之后,高太后又陷了一种无比幽怨的悲伤情绪之中“想当年,哀家只是因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嘱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在这九年之中,你们都说说心里话,哀家可曾给过娘家人什么特权、什么好处?哀家又何曾偏袒过哪位功臣贤良?就只是为了做好这宫廷的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病死,哀家都没有见到啊。”
在殿内的另一边,如同木偶一般的小皇帝赵煦,依旧保持着他那张数年如一日的木讷表情,既没有因这些弹章所述的挑拔说法而愤怒,却也没有祖母被世人误解之后的悲伤。
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在各位宰执空洞无力的“请太皇太后息怒、保重御体”的劝声中,机械地一同站起,喃喃地和声而说“请大娘娘息怒,保重御体。”
最终,还是老成持重的范纯仁提议“言官弹章所言,还当付有司进行核查。尤其是针对知高邮军毛滂解试舞弊一事,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方可定罪。老臣请太皇太后谕旨,可着大理寺派良贤公正之员为钦差,往高邮军彻查此事。而关于学子秦刚赋文之罪,也宜一并查清之后再作定夺。”
其实,政事堂的几位来之前已经有过商议,“因言获罪”一直都是大宋官员最为忌讳的事情。
谁平时不写点诗词歌赋?谁又能保证哪天会不会被宵小盯上,在字里行间挑刺找事?依着几人的原本想法,这件事只须留中不即可。
只是因此许我奏章都直接言明触及了太皇太后的逆麟,没有办法正面阻挡,只可通过拖延的方法另寻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