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候,最盼望过年。腊月三十,母亲用两三个瓦罐炖着腊猪头、猪蹄、猪尾,肉香在满屋子间飘荡。甄克凌三兄弟总喜欢趁母亲不注意,去偷吃瓦罐里即将煮熟的猪尾巴。那种快乐,深深地烙在甄克凌脑海里。
老话说,穷人怕过年,甄克凌现在有了切身体会。别人家喜气盈庭,而自己前几天还在为买年货的钱流泪。吃过团年饭,他就躲到楼上去看书。他想在书里找到答案,这是为什么。正月初一开始,照例是亲戚族间互相拜年,甄克凌仍只走了堂伯父和舅舅两家,再就哪都不去了。去亲戚家拜年,只让甄克凌感到活得很手卑微。
放寒假以来,甄克凌一直苦苦思索着当老师的人生意义。兴元师范的老师常说什么“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老师像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甄克凌想着都觉得可笑,有吃不饱饭的工程师吗?世人都鄙夷老师是穷教书的还光辉吗?凭什么要当蜡烛把自己烧了?
甄克凌心里有个念头越来强烈,想尽一切办法改行!哪怕去当堂伯父眼中的狗腿子,都比当老师强,至少不会穷死。蜡烛?虽然已经燃了一截,现在吹灭烛火剩下半截蜡烛也比燃尽了要好。他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可以帮他改行的人。
他想到了堂伯父、杜振羽、李承嗣、元霜菊舅舅,亲戚朋友中有背景有关系的就这几个人,可他们谁肯帮忙呢?堂伯父是肯定作不上指望的,杜振羽也要他爸爸肯出面才行,李承嗣早说过要耐心等机会,想来只有找元霜菊舅舅了。
才几天没见到元霜菊,甄克凌便茶饭不思。正月间来她家拜年的亲戚多,她妈妈身体不好,做饭待客的活儿估计全落到了她身上,想来这个正月她一定很累。甄克凌朝思暮想和她在一起,可一想起她爸妈那鄙视的表情,他又无可奈何了。
眨眼就是正月初五了,这天上午艳阳高照,微风送暖,站在门前一望,不觉神清气爽。甄克凌忽然生出要见到元霜菊的冲动,不可抑制的那种冲动。他给母亲说去镇上玩一会儿,骑上自行车就直奔元霜菊家。
快到她家门口,他冷静下来没突兀地现身她家,就在她家附近路边等着。他想如果心有灵犀元霜菊一定会出来的。如他所料,没多久元霜菊就带着几个小孩子出来玩。两人碰面,都心领神会说去高梁小学。
两人纵情两三回,直累得瘫软无力。歇息一会儿,甄克凌说,他已经铁了心要改行,一天都不想教书了。元霜菊说,能改行当然好,问题是有门路没。甄克凌就蔫了,不停叹息自己亲戚族间没一个当官的,关键时刻指望不到一个人。
元霜菊安慰他说:“实在太难就安心教书算了哈。我又没嫌你穷。”
甄克凌痛心疾说:“我非改行不可。靠教书拿几个低得可怜的工资,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就是不嫌我,我也没得脸和你在一起。”
“未必改行了就有钱了?都不是拿工资么?”元霜菊道。
“反正我认识的吃商品粮的人,除了老师,没得哪个没钱。”甄克凌说。他一口气数了好几个行业,烟草站,派出所,乡政府这些单位的人,打一场麻将输的钱都比他半年工资还多。元霜菊觉得不可能,甄克凌就绘声绘色给她讲在蓝天乡政府看到行政干部打牌的场景。元霜菊想不通他们哪来那么多钱。甄克凌说人家来路多得很,光奖金就有好几种。
元霜菊问甄克凌想改行到哪个单位。甄克凌说,杜振羽曾经给他讲过,当行政干部收入多,办起事来也方便,熬够资历迟早会当个小头目。如果能改行,最想改到区公所去。
元霜菊听出些眉目了,如果甄克凌改行当行政干部,往后既可以过上好日子,还有可能当领导。她想到了关键所在:“改行到区公所找到谁同意才行?”
“那还用说,肯定要区公所的一把手同意嘛。”甄克凌说,“要是有关系找得到他,就他一句话的事。”
元霜菊一骨碌翻身趴到甄克凌胸膛上,兴奋地说:“现在,我舅舅说不定给你帮得上忙。”
甄克凌双手环抱在她后背上轻轻哈痒,道:“怎么要说现在才帮得上忙呢,他愿意的话早就可以帮啊?”
元霜菊怕痒,不停扭动她白哗哗光溜溜的身子,又将红唇在甄克凌的嘴上啄了几下,风情万种地望着他,说:“我舅舅去年腊月二十八来我们家玩了的,他说他刚提拔成惠泽地区教育局副局长了。照说现在说得上话了啊。”
她在上面又扭又啃的,很快又撩起了甄克凌的兴致。不过他此刻心思全不在此,元霜菊舅舅高升的消息,让他浮想联翩,他要说服元霜菊去求她舅舅帮忙,尽快帮他改行到区公所去当个行政干部。
“你舅舅出面肯定搞得好,我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去求舅舅帮我改行。”甄克凌好似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怕失去般着急。
元霜菊慢慢从甄克凌身上滑下来,仰面躺在他身边不说话。过了好久,她才说:“爸妈晓得我俩又和好了,他们还是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腊月间舅舅回来,爸妈还要舅舅劝我和你分手。现在去找他,他肯定不会帮忙。你干脆莫着急非要现在改行,等我俩结婚了,他不帮也得帮。”
甄克凌顿时心里凉了半截,怅然道:“那也只能继续教书了。”
元霜菊还要回家招呼客人,甄克凌也心如乱麻,两人再无心思缠绵,便起床各回各家。
甄克凌想改行想疯了,就像关在铁笼里的困兽,只想冲破那笼子去外面自由放飞。正月初九那天,母亲要去城里给她姑姑拜年。他一改永不走这门亲戚的想法,说要跟母亲同去姑姥姥家拜年。母亲觉得太意外,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甄克凌敷衍道,以前是不懂事,现在明白了亲戚越走越亲的道理。
母亲的姑姑他唤作姑姥姥。听母亲讲,她娘家在雪岩区,曾经也是大户人家。她爷爷是个精明的商人,民国二十年左右就富甲一方。她爷爷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江北省的省城上过高中,母亲的姑姑还上过民国政府的大学,在当年这是寻常庄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念书回来,母亲的姑姑五兄姊都在地方政府部门谋到了一份公职。
孰知风云突变,转眼间兴元县解放了,母亲爷爷辛苦挣来的家产一夜间灰飞烟灭。随后便是“镇反”、“四清”系列运动,母亲姑姑五兄姊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唯有母亲姑姑嫁了人,哪知他是个地下党,解放后在兴元县当了物资局局长。后来母亲姑姑也育有一儿一女,长大后都成了公家人吃商品粮。她女儿也就是母亲的表妹还是县妇联的副主席。
母亲姑姑一家人日子最好过,按说艰难岁月里拉扯一把侄男侄女并不难。可是,母亲姑姑两口子生怕她娘家子侄上她家去,担心那些穷子侄会向他们讨要吃的穿的。但他们想不到子侄们穷得颇有骨气,去他们家一两次察觉到姑姑姑父嫌穷的脸色,自此便和这家人断绝了往来。甄克凌小时候,母亲曾送他去姑姥姥家玩几天,可姑姥爷像嫌弃叫花子一样呵斥他。甄克凌回到家里对母亲说,姑姥姥他们一家人欺穷,往后他再也不去姑姥姥家了。
母亲去给她姑姑拜年也是近几年的事。母亲说她只有这一个姑姑,两姑侄都上了年纪,日子也勉强过得走,就不再计较过去那些事了,每年正月初九都去给她姑姑拜个年。甄克凌忘不了姑姥姥一家的薄情,从不跟母亲一起去姑姥姥家拜年。他誓永不踏进她家的门。
甄克凌说和母亲一路去姑姥姥家拜年,母亲也觉得诧异。其实甄克凌也觉得自己很卑鄙龌龊,他想在姑姥姥家碰上母亲的表妹,叫一声“表娘娘”,然后求她帮忙给区公所一把手打招呼,同意他改行到区公所。表娘娘作为县妇联的副主席,肯定和区公所的一把手熟悉,是说得上话的人。甄克凌也奇怪自己为何变得如此厚颜无耻,为了改行真是不择手段。
然而,现实却无情狠狠煽了甄克凌一耳光。在姑姥姥家,甄克凌言辞恳切求表娘娘帮忙,表娘娘想都没想,就冷冷地说她和高梁区公所一把手没有交情,即使打招呼他也不得买账。她那神情就跟打一个向她要饭的叫花子差不多。甄克凌恨不得以头撞地,他深信了增广贤文上的一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离正月学还剩几天,甄克凌没地方去,也哪里都不想去。他怄得要吐血,也想了很多人和事。他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像刘学勤、曹传世一样,热爱教书,苦练内功,让自己变强大,机会肯定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