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霜菊专程回家告诉爸妈,她要和甄克凌结婚。她妈先是一愣,然后就哭天抹地,大骂元霜菊不听话,非要嫁个穷光蛋,爹妈等于白养了她。她爸火冒三丈,气急败坏问她为么子非要和姓甄的小子结婚。
元霜菊见爸妈油盐不进,心里也有火,就拿甄克凌昨天说的一句话回她爸:“形势喜人,形势逼人,不结婚不得行了。”
她爸妈听糊涂了,脑筋半天才转过弯来。她妈捶胸顿足骂道:“羞先人呐,没结婚就怀娃了,你还有脸说形势喜人啊?”她爸也老泪纵横:“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啊。”
元霜菊说:“我马上结婚再把娃生下来,又不是要生个私生子,哪里给你们丢脸了?”
她妈问元霜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元霜菊随口便说“五一”结婚。她爸问怎么个结法。元霜菊说,有两个打算,爸妈支持的话就在自己家里举行婚礼,不是要甄克凌上门,房子算暂时借住。爸妈不支持就在学校要两间屋举办婚礼。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看爸妈同不同意?
争吵半天,元霜菊爸妈最终没同意在她家办婚礼,还说不会给她一分钱的嫁妆。元霜菊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冲出家门,回到高梁小学寝室里痛哭了一场。甄克凌并不意外,也懒得劝她。等她哭完了,才安慰她说这样也好,按公家人结婚的惯例办婚礼还简单些,然后和她开始筹划一应婚礼事宜。
两人定下结婚日子就是五一劳动节这天。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还一无所有。甄克凌心急如焚,去找李承嗣讨主意。李承嗣早从他女朋友口中知道元霜菊怀了娃儿,也觉得必须五一把婚结了,再往后推元霜菊就得挺个大肚子办婚礼,流言蜚语多了名声不好。他说婚礼越简朴越好,尽量少欠外债。
甄克凌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如期办了婚礼。可是,这个婚礼不仅没让他留下幸福记忆,反让他抱憾终生。婚礼太寒酸、太窝囊了。他觉得对不起元霜菊,也对不起自己。
婚房是高梁小学校长史中庸找别的老师调的一个套间寝室,没有厨房和厕所。在寝室的石墙上重新抹一层白石灰浆,倒也显得清爽亮丽。里间刚好放下一张席梦思床、一组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外间靠墙摆了一组五座转角布沙,对面摆着一组电视柜,没钱买彩电那柜子就显得空荡荡的。
结婚当日办了酒席,但没举行仪式。元霜菊没舍得买婚纱,只买了两件大红长裙,甄克凌也只买了一套西服。他俩穿着新衣服,胸前别着新郎新娘胸花,站在学校大门口迎送宾客。两人的亲戚、同学、同事,收到请柬的基本上都来了,吃完席就都走了,都说一声恭喜恭喜、早生贵子,他俩也答谢一声感谢光临,经常来玩。
黄昏时分,人客散尽,婚礼就在平平淡淡中结束了。李承嗣帮忙收人情,他和甄克凌、元霜菊当面算清人情钱总额点好现钞,连人情簿一起交给元霜菊,方才离去。同事和同学大多送的二十块,亲戚都是农村人,多半只送十块,也有送三十块的,总共才收三千来块钱,只够甄克凌还账,那些新家具、酒席上的烟酒都是甄克凌赊来的。床上用品小东小西都是元霜菊买的,花光了她存的私房钱。甄克凌原想人情钱还掉欠账,剩下的全给她,如今竟成了一场空。
元霜菊笑容可掬,可甄克凌瞥见她偷偷抹了几次泪甄克凌懂她,她是哭自己命苦,若不是找自己这样一个穷男人,她的婚礼绝不会寒酸至此,绝不会连爸妈都不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她爸妈到底没现面,只派她弟弟送了五百块钱来。
甄克凌看上去也挺开心的,其实他也心如刀割。酒席是他父亲和母亲来学校操办的。史中庸把学校食堂借给他们烧菜做饭,又借给他们一间教室摆酒席。五一劳动节头一天,母亲就在家里杀了一头猪,又去村里大米加工厂打了二百斤谷子,和父亲用箩筐挑到了高梁小学。母亲带着她从生产队请来帮忙的十几个妇女,在食堂里蒸煮炖炒,往酒席上端菜盛饭,汗流浃背忙活一整天,最后只吃了些剩饭剩菜就回老家去了。可怜的父亲母亲,只怪儿子无用,让他们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还跟着受苦!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次结婚前贷款的经历,甄克凌得出一个结论,人越穷,永远不要指望亲戚。
婚期定下来后,就该迅添置新家具布置新房。甄克凌没钱,去供销社一宗一宗地赊东西回来,传出去还是很丢人的,他打算去找信用社贷款买东西。
彼时,农村信用社是最受农民欢迎的金融机构。在信用社存钱利率高,贷款不要抵押担保放款特别快。每个区集镇上都设有一个区信用社,乡政府所在村还设有一个乡信用社网点。区信用社有十几个人,乡信用社网点只有一个信贷员。
乡信用社网点的信贷员太有权了,每天背个帆布包,走村串户去找老百姓存钱贷款,老百姓戏称他们为“挎包银行”。他们和别的银行不同,可以上门办业务。就在老百姓家里,收了钱塞在挎包里,再开个存款单给老百姓,钱就存到信用社了,贷款只要老百姓填个借据,就把贷款的钞票当场交给老百姓。不用出门就能存钱贷款,太方便老百姓了,信用社的信贷员随便走到哪家,老百姓都会炖腊猪蹄子给他们吃,恨不得把他们当作菩萨一样供着。
虽然在信用社贷款方便,但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让信贷员放贷款的。不是熟人根本和信贷员说不上话,家里穷的老百姓找到信贷员他会直接说不敢贷。信贷员觉得能贷款的他会答应下来,却今天不得空后天要有事,老百姓追着在他后面跑几次,他再才说某天来他家里放贷款。老百姓很自然地要在家里炖好腊蹄子准备好烟酒,酒足饭饱之后,贷款才能到手。若想来年还继续贷款,过年给信贷员送去一个腊猪蹄子那是必须的。
元霜菊有个远房表弟在区信用社当信贷员,甄克凌跟元霜菊去他那儿玩过几次,很快就熟络了。甄克凌曾试探他说有事找他帮忙贷点款行不行,他当时拍着胸脯说,亲戚之间贷款都不行了还能给谁贷,有需要随时找他,保证一天之内放款。
婚期一天天临近,甄克凌和元霜菊说去找她表弟贷款。元霜菊说她这表弟是个势利眼,只怕来话不来钱不得给咱们贷。甄克凌说之前问过他,当时他表态蛮爽快,照说亲戚之间不会糊弄人。元霜菊说那就先去找他,探哈他口气再说。
甄克凌和元霜菊一起去区信用社找到她表弟。甄克凌说马上要结婚了还差钱买东西,想贷五千块钱结完婚收了人情钱就可以还。表弟说,贷款没得问题,就是还要等几天才有放款指标。元要菊说急着钱用,要请表弟帮忙早些把贷款批下来。表弟要他俩在家等着,最多两三天就通知他俩办贷款手续。
甄克凌和元霜菊傻傻地等了三天,表弟那边毫无音信。甄克凌急了,说只怕要请表弟在镇上的馆子里搓一顿。元霜菊却说,亲戚之间照说不需要请客。甄克凌说,还是请客了才放心,他吃过饭了再不贷款就会对不起人的。元霜菊说,那就明天在镇上馆子里好好请他吃一顿。
元霜菊去给她表弟说请他吃饭,她表弟推辞一番才答应。第二天下午,元霜菊提前下班去高梁镇上最好的兰兰餐馆,订了一个包间,点了餐馆里最高档的干烧麂子火锅,四五个配菜,静候她表弟驾到。
甄克凌去信用社将表弟迎到兰兰餐馆,菜刚好上齐。三人坐定,甄克凌和元霜菊都努力地笑着,表弟也始终笑着,甄克凌感觉三人都笑得有些变味,可还是不能不笑。
甄克凌说:“喝什么酒?”
表弟说:“不喝酒吧?”他嘴里推脱,却不经意地朝那大堂角落里酒柜瞟了一眼。
甄克凌见状,站起来就跑到酒柜边,问老板娘兰兰有什么样好点的酒。兰兰说她这最好的酒是园林青。甄克凌说来一瓶。
甄克凌本不善喝酒,但他知道,今天不把表弟的酒陪好,这顿客等于白请了。他心一横,就和表弟拼着喝。元霜菊在一旁不停地给表弟碗里夹麂子肉,要表弟多吃些。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表弟渐入佳境,豪言频频,似乎高梁区信用社就是他私人开的银行。
甄克凌等米下锅,天天去信用社问表弟何时可以放款。表弟老是说明天,四五个明天之后,甄克凌再去找他,居然不见他上班了。甄克凌问他同事,同事说他下乡催收到期贷款去了,要一个月才能结束。原来,表弟压根就没打算给自己贷款,甄克凌脑袋里“嗡”地一声,差点昏了过去。
元霜菊大骂表弟不是人。甄克凌却彻底清醒过来,人若一贫如洗,即便在亲戚眼中都不如一堆狗屎,讨米都不要上亲戚的门。他在心里着毒誓,五年之内,如果不改行当一辈子老师,今后混得不如表弟,甄克凌就自觉跳河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