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清什么肺火了,我的腔子里,早已没有半点火气。”
刑徒从左袖里抓出一把山蒜,右袖里抽出两吊大钱:
“把蒜皮剥了,切三斤大块的肴肉来,再打上一碗香醋解腻。”
酒肉狼藉,醉倒不知阴阳。
窗外雨下的正急。
刑徒半醒半昏,也忘去取那撂在酒栈角落的草篓,歪歪扭扭,斜戴斗笠,孤身醉步走向雨中草野。
下山没有二里路,吐了两过,见路边土谷祠里亮着香火,刑徒一头撞进祠中。
野祠,也没个庙祝。
祠里供着本地城隍,所谓香火,不过是两盏明灭无常的残蜡。供桌上空空如也,神像旁边立了一方古碑,刻石的字句虽已模糊,依稀尚能分辨出个大概:
“汉将蹈火,
龙子履冰。
身随烟消,
名与风兴。
刑能以暴,
志不可凌。
千秋忠义,
万代服膺。”
醉眼朦胧,见那刻石顶端写着:“护国安邦、天下州郡总城隍、故汉大将军纪信之碑”。
原来这土谷祠里,供奉的是前朝纪信将军神位。
那纪信,本是汉主刘邦麾下一员骁将:
昔日项羽围攻高祖于彭城,楚强汉弱,敌众我寡;
生死之间,纪信穿了高祖甲胄,率部出城,假意投降楚军,为刘邦赢得突围机会。
等高祖刘邦终于逃脱彭城之围,项羽大怒之下,引火烧杀纪信。
纪信以死明志,誓死不降楚军。
春雨如潮,孤山野庙里,醉酒刑徒,忽然抚碑哭拜:
“我傅弘之自被小人所害,脸挂金印,困顿京口,在那空营旧垒里,权作一名役夫,戌守大军马刍。今夜醉走蒜山,满怀心事,谁人知我?谁人也不知我。普天之下,唯有将军应能知我——纪信将军!你可识得我傅弘之?”
弘之泪出如泉,踩了供桌,攀到神像脚边,轻轻取下纪信将军手中的一枝生锈铁枪。
抱着那丈二的铁枪,使手擦擦枪头浮土,刑徒不禁恸道:
“我傅弘之,生来英傥不羁。金刀大箭,睥睨天下豪杰;八年横行杀场,无往不利。”
“今日却难平。”
“难平!难平!”
“纪信将军,你道是何也——”
“天下之事,因果相亏。”
“英雄如将军,南北转战,以身许国。生前不得封侯,功名皆付火灰;死后只有这孤山野庙,只得这两豆香烛、一盏青灯……”
“落魄如弘之,忠心赤胆,一生也志在报国。如今折辱于奸贼鼠辈之手,脸刻金印,流落草野,永世再难翻身!”
“将军得生高皇帝之世,青史彪炳,英魂千载不朽;”
“我傅弘之蹉跎到此,二十六年不遇明主,终要与那三秋蓬蒿,俱作委地土尘!”
大醉悲哭,傅弘之长啸如雷。屋外忽听马嘶,举目而望,远远见八九名官差打扮,冒着雨驰马过山。
一怕是强人匪盗;二怕是北府官吏巡视山下草场,看不到傅弘之人影,到此遇上了惹出尴尬:
弘之拖了铁枪,撩袍跳下供桌,悄声躲在神像背后。
“好大雨!正赶上闹天儿,高使君旅途劳苦。”
“诶,说什么劳苦不劳苦。我高朋受上司重托,只敢尽心竭力,向来不避苦辛。”
傅弘之闻言便醒了八分的酒醉。
言谈间的二人,正是他军中挚友,还有那京口牢营的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