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南坐回椅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可乐。因为一直在铝箔袋里冰着,罐上雾了层水汽。他拿毛巾擦了擦,递给段立轩:“我为什么要让他砍一刀?俗话说得好,玉器不碰瓦罐。”
段立轩接过可乐,没想明白这话是自夸,还是损他。
“是不是给你撞狠了?”陈熙南又问。
“那你以为。后备箱还没关上,你他妈就跟牛似的往上怼。”段立轩拉开时隔两天的可乐,嗅了嗅凉爽的白汽。而后扬起脖颈,心满意足地灌了一大口。
陈熙南指尖搓着额头,从指缝里观察他。脖颈修长,下颌清晰。以下巴尖为顶点,呈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蛇一般小巧。
蛇。本能。伊甸园。基督教。爱神。丘比特…他逐渐走神,开始思索起丘比特的形象来。
为什么丘比特是个小孩?是不是因为爱情和孩子之间,存在某些共性?
非理智的、不明所以的、缺少逻辑的、伤人不自知的…
可也是无辜的、可爱的、率性的、放也放不下、怪也怪不得的…
“嗝!”段立轩放下可乐,打断他的思绪,“老子多少年没受过这气。”
“那你也没难为我。”陈熙南抿了下嘴,脸上是陷入回忆的幸福,“还问我要不要刀。”
“瞅你那小样儿吧,骂你我都嫌磕碜。”段立轩甩开枕边的折扇,唰唰扇了几下。看陈熙南脸通红,也给他扇了几下:“哎,后来你报警没?那俩犊子为啥砍你?”
本是驱暑的凉风,陈熙南却堵得透不上气。他弯下腰,解开鞋带重系:“开颅手术都有风险。”
“人治坏了?”
陈熙南系好鞋带,又喝了口水。拧上水瓶放到脚边,掏出手机回了两条消息。过了大半天,这才像想起刚才的话茬:“嗯。你说医闹的事?死了。可能有开颅的原因,但更准确地说,是死于冠脉狭窄。”
段立轩上下打量他:“我说医院里天天死人,你是不是都瞅惯了?”
陈熙南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揣回手机,扭身拉上百叶窗。
“那怎么办呢。陪家属杵太平间,搂着死人埋怨?”他重新坐回椅子,交叠起腿。左肘支在扶手上,用两根手指撑着腮颊,“任何外科手术,都存在风险。纠结人死不死,该不该冒险,是一个危险的错误。”
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他。
“有句格言是这么说的。”他用指背推了下眼镜,打起和缓的手势,“船停在港口最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既然做了外科医生,就得敢于启程。我诚心诚意地上台,但有时也会失败。要是因此自我怀疑,那我永远做不好下一台。这不公平,不是么?上一个患者的不幸,要由下一个患者分担。”他冷峻地笑了笑,食指勾勒出术野的矩形,“所以当我看到一个脑子,我必须只把它当成一个脑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灵魂的容器。仅仅是一个脑子。这不是看惯了,而是保持专业。”
百叶窗缝隙里筛下一排阳光,金丝般盖在他脸上。像琴弦、像箭簇、像猛兽的胡须。他偏头一笑的时候,正好起了风。倏然之间,琴弦奏乐、箭簇齐飞、胡须振振。
段立轩看着他,忽觉魔音灌耳、万箭攒心、虎口难逃。他抄起折扇一顿猛摇,用痞笑遮掩心悸:“你这救人的,倒比我这攮人的心还硬。”
“二哥心才不硬。”陈熙南向他伸出手,把话题兜回来,“总之我感激你,也仰慕你。就想跟你多亲近亲近。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不太会拿捏玩笑的火候。抱歉,惹你误会了。”
段立轩把扇子扔到枕边,伸手和他回握:“你要早提这茬,我还能往歪上想?”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和解。即便这不是个圆满的谎,但他们选择互相欺骗。
“这回不生气了?”陈熙南往前拉了下椅子,换上惯常的温柔相。新月形的双眼皮,眨巴又眨巴:“在这儿养吧,左右特需没有周转指标。”
他这双眼睛,天生黑多白少,自带无辜特效。再这么刻意地眨巴两下,多硬的脾气也能被萌化。
果然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眉目软了:“哎,你长得好像那啥。袅花套子狗。”
“什么狗?”
段立轩摸起手机,划拉出一张照片:“就这种狗。”
陈熙南抬起屁股,拄着床沿凑上来看。就见照片里立着一只漂亮的萨摩耶,被段立轩从后着咯吱窝。背景是一条林荫道,地面疏影阑珊。狗笑得可爱,人笑得阳光。
“真漂亮。这是二哥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