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红楼,径直来到隋府。隋府大门紧闭,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敲门的手。
不愿和隋瑛正面相对,他选择翻墙而进,预备偷偷看一眼就走。可当他翻墙而入尚未落地时,就见隋瑛站在院中,好似等着他一般,定定地看他。
倪允斟下意识地握住绣春刀,却在看到隋瑛悲戚面容後,朝後退了一步。
「我受托而来。」倪允斟淡道。
「我知道。」好似哽咽了一下,隋瑛喉结上下滑动,说:「我很好。他呢?」
「他……很好。」
「有你陪着他,我放心。」
倪允斟惊诧抬头,迎上隋瑛泫然欲泣的目光,昔日剑拔弩张的二人,如今却在这样柔和悲伤的气氛里面面相对。
「照顾好他。」
留下这麽一句,隋瑛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长廊下。
「隋大人。」
倪允斟叫住了他,顿了顿,他说:「你我都再坚持坚持罢,了了他这桩心愿,我们的路还很长,万不可伤心坏了身体。」
隋瑛没有回头,脚步停滞,瘦削的肩膀颤动几分,便又再迈开步子,走入长廊的阴影下。
冷风卷过院子,槐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倪允斟站了片刻,预备转身,就在这时,他对上了墙角阴影下,郦椿含泪的目光。
少年躲在墙角,紧紧扣着墙,咬着牙,泪眼汪汪。
倪允斟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郦椿注视倪允斟离去,再也忍耐不住,蹲下身号啕大哭。
三日後,於太和殿,隋瑛升任为首辅。
群臣争相祝贺,纷纷过来道喜,隋瑛却以岑长青的去世为由,拒绝贺喜了。他很平静,没什麽喜悦,群臣叹惋岑长青没能见到这一时刻,各自招呼着叹气摇头,又彼此鼓励,说齐桓一倒,林党也就快了。届时,大宁朝官场海晏河清,不再有党争,群臣一条心,变法改制,畅通无阻。
隋瑛将这些事抛之脑後,踱步去了文渊阁,在那里他见了高子运,高子运欲言又止,最终什麽都没说,只是见隋瑛拟写了关於对齐桓的处置的票拟,送到了司礼监。
几个时辰後,金瓜将摺子递到了萧慎面前,萧慎面对这二字沉思良久。
他回忆起有一回,他问林清,为何要已身入局,不惜付出自己也要取下齐桓的命,他作为皇帝,有生杀大权。
可林清说,若是想杀就杀,便更失了人心了。
「可为何一定要让他死呢?可以贬黜他。」
那时烛光映照在林清深井一般漆黑的眼眸里,他的神色很温柔,气息也很稳定,他说:「并非仅仅是为了他曾多次要取在山的命,因为有他的存在,变法的不稳定因素就太多,只要留他一命,整个大宁朝官场必不得安生。」
「不要小看了仇恨和不甘的力量。」顿了顿,林清补充道:「纵使他罪不至死,我也要带走他。大不了,再多担一份罪,我林见善担得,不怕。」
那时萧慎连忙安慰:「就是与土匪勾结丶联合宫人戕害大臣就已足够死罪,哪里能说这罪还要担在你身上?」
林清垂目没有说话,萧慎犹记得他似笑非笑的面容。
如今,他手里是隋瑛亲手拟写的票,他走的大宁律的程序,预备将齐桓交与刑部,审清楚了再问斩。
可萧慎不想再等待了,他害怕林清看不到那一刻,如若这是林清的心愿的话。更何况,倪允斟将齐桓对林清那一日的所作所为悉数告诉了他。
不再犹豫,萧慎起笔,在摺子上批了三个字——「斩立决。」
——
从昏暗的牢房走到囚车的这一段距离,齐桓的脚步很稳。即使粗重的铁链让他的步伐沉重,移动都很困难,可是他一步一步走向囚车,奔赴刑场的身形,没有半分怯懦。
意识好似已经翩飞而去,当锦衣卫将他捉拿下在诏狱里的时候,那时隋瑛的身影消失不见,倪允斟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这一回,有名头了。」
於是他怎麽和石公公联合,收买行刑侍卫谋害宋知止,怎麽和广西土匪勾结,欲图谋害隋瑛,还有他和宗室藩王们之间的交易往来,在变法里的擅权谋私,最後还火烧军械库,谋杀言官……这些罪状,倪允斟一条一条念了出来,齐桓听着,没什麽感觉,反倒在了失去所有的时候,他很平静。
只是在审问他的期间,自始至终都没有隋瑛的身影。
隋瑛说到做到,没有和他沾染上任何关系。这是对他来说,比死还要残忍的惩罚。
在囚车驶向熙攘的菜市口时,他目视前方,周围百姓朝他扔着各种秽物,口里骂着他「贪官」「奸佞」,这些他都如若未闻,却在有人骂他是「林党」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见他笑了,众人骂得更狠,他们好似觉得,倒齐桓就是倒林党的第一步,齐桓死了,下一个就是林清了。
当齐桓跪在刑场中央时,面前是熙攘的人群,乌央乌央的一大片,都昂着面黄肌瘦的脑袋,仇恨地注视他。
这些目光过於相似,相似到他无所谓。於是他抬起头,在初夏的日光中朝远方看。人群後面是一排客栈,有些达官贵人包了临街的雅间,专门来看行刑,齐桓很想知道,他有没有来。
到了最後这个时候,他竟然心中在意的是他。
这是第一次,隋瑛从他脑海里远去,代之以林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