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这样在深宫受尽磋磨的人,在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后,或许想要的就是离开。解去了自己选择背负的枷锁,可以放过自己,去过新的生活了。
这一点,虞枝和冷心兰又是何其相似。
“有娘娘这一知己……”冷心兰哽咽一瞬,竟一时不知言何。素来巧舌如簧的冷心兰红着眼眶去看虞枝。
“可想好之后要去哪里?”虞枝目光柔和,她细细思索,“江南是个好去处,水土养人,富庶安宁,你若是求一个平静,不妨到江南去生活。”虞枝只从母亲口中听说过江南好风景,虞枝的外祖母是江南女子,在一片清荷雨巷中长成的小家碧玉,同年少有为的虞枝外祖父结识,从江南嫁到京城,至死都在怀念江南的好风景。
虞枝未曾见识过江南之美好,便希望冷心兰可以去,说不定她以后也会去江南生活。只不过说江南也只是备选之一,是因为她心底里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比京城更西更北的地方,去谢玄口中黄沙满天的边城,在顽强坚韧的孤树与寒鸦中重活一回。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念头,好似是从谢玄给她讲边塞过往时出现的,又好像是在多年前谢玄翻身上马回头时,她站在城楼上遥遥一望时出现的。总之,边塞那个对于虞枝来说神秘而又遥远的地方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
冷心兰点点头,但却说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地点,“人人都说江南好,娘娘的心意臣自当领会。只是……”她瞧着窗外的一棵叶片落尽只余树干的大树,语气和眼神更加坚定,“臣更想去西北,去玉门塞。”
虞枝手一抖,杯盏中茶水抖落,濡湿了虞枝的手指,“玉门塞?”她重复。
“是。”冷心兰点点头,“那个久经外族侵扰,不久前就曾被蛮夷夺取的不毛之地。可那里又是中原同西域诸国进行贸易往来的重要通道,是我中原不可失的咽喉要塞,咱们陛下做大将军时就在玉门塞驻扎过五年,守住了西北一片山河。臣非武将,不能像前朝的元铭将军与咱们陛下一般拿起冷刃守卫国土,但臣还有这一颗跳动着的心与情。臣可以去玉门塞教那里的孩子读书识字明是非,代代传承我们中原人的文化,这样无论未来玉门会归向何处,玉门的百姓都会只把自己当成中原的子孙。只要有这样的信念,玉门就永远不会失守。”
“娘娘,江南虽好,但它不需要我。”
江南虽好,但它不需要我。
这几个字深深砸进虞枝心里,虞枝陡然一惊。
桃核
冷心兰收拾了行礼,待她重新停下动作,放眼去看略空荡了的屋子后,她才猛然觉出一股悲伤。
屋子里摆放着御赐的令牌和摆件,这是对她女官能力的认证,但她并不准备带走。至于其他的来自虞枝的赏赐,冷心兰挑了两件带在身上——一个是虞枝亲手编织的络子,一个是她们第一次下棋时所用的棋子,其他金银器物被冷心兰分送给宫中的其他姐妹,还剩下一点她准备留给胡泉。
虽说胡泉现在根本不缺这些个,但冷心兰还是想要留一点给他,当然,还有其他的东西。
冷心兰攥紧了手中的盒子。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1
冷心兰脑子里突然回味起幼时家里的女夫子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上学的情景她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女夫子的教诲她也不记得多少,但这当初一知半解地背熟的诗句却悄然浮现在她眼前。
曾经她不求甚解的句子,直到今天她才能真正得读懂其中的含义。
如今她极得虞枝信赖,按照胡泉的话来说,以后小殿下降生,她在身边混个女夫子的差事不难,自古以来皇帝年少时的师傅向来受敬重,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以位极人臣。
冷心兰当然知道胡泉的话不无道理,他也正在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但冷心兰对此感到厌倦。
就像她对虞枝说的那样,江南不需要她,其实皇宫又何尝不是。甚至于她在虞枝眼中好像也看见了类似的情绪,只是她可以轻易脱身,但虞枝不能。
为此,冷心兰心底浮现出些悲哀来。
外人眼中如烈火繁花一团锦簇的皇后娘娘,也有许多不得已。
冷心兰叹了口气,恰巧外边传来声音打断了她低落的思绪:
“冷女官。”
男人的声音有些尖细。
冷心兰听出是胡泉,是她约他来的,做一个告别。
“请进来吧。”冷心兰放下盒子,先倒了一杯热茶。
在宫里当差的太监,白日里喝一杯热茶都珍贵事。
白腾腾的热气氤氲在胡泉眼前,他抬抬手,将杯子举到唇边。眼睛睫毛瞬间被水汽扑湿润了,舒服了许多。
他迟迟没有喝下这杯茶,只是凝视着对面的女人。
他很明白,以他们之间的身份,一旦冷心兰放弃女官身份出宫生活,他们此生大概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天高云阔,再无交集。
“一定要离开吗?”胡泉问,声线里是浓浓的疑问,夹杂着不舍和遗憾的情绪。
冷心兰轻笑一声,并不言语。该说的她都已经在半个月之前同他说过了,一切的一切并不是胡泉不懂,而是他不愿懂,多说无益。
于是她摇摇头,沉默着用手将桌子上的漆木盒子推到胡泉面前。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胡泉苦涩一笑收回目光,“是什么?”他将茶水一饮而尽。
在心里,他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
太监是一个怪物,离开了皇宫,天底下便找不到这样的怪物了。只有在皇宫,这个有着他同类的地方,他才能自在地活着,甚至是拥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