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娅怀疑他有什么面部痉挛疾病前,杰森收起了那个能让蝙蝠侠警铃大作的笑。
“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李娅说,“这很冒犯,但我得说,你看起来有不太愉快的家庭关系。”
话是这么说,她的脸上没有半点自己正在冒犯人的自觉。家庭关系是隐晦的说法,他是不是还得感谢她没明确指出?杰森耸耸肩:“我只是赞同你的观点,老爹这种东西迟早是要被历史淘汰的。”
“他们的存在是一场令你先甜后苦的马拉松,到了终点你也只能看到一片荒凉的观众席:所有人都走光了,你以为自己在奔跑,其实就你还在原地。”
她的眼睛往上翻,露出颜色苍白的巩膜:“一路上甚至没有露大腿给你打气的拉拉队少女。”
“哈,说得对。喝彩不超过十分钟,剩下的十多个小时全在操老天爷的妈。”
李娅不赞同:“玛利亚没做错什么。”
杰森想了想,认识到确实是这么回事,没有谁的妈妈应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他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主原谅你,主不在乎。”
随后他们都沉默了,河上微风卷着排污管道热情的巨响,像有十几个人从高空一起投河。
哥谭地处新泽西州,受东南信风影响颇深,三面环海,亚热带季风气候和与水天然亲近的地理特征使它的夏冬气温差距极大。现在时值夏中,夜晚阴湿的潮雾褪去,看不见面孔的太阳依旧在这个普通的早晨烤热大地。李娅出门穿的长袖帽衫让她在靠近河边的地方难受湿润土壤的蒸腾,她有些热了,不由得钦佩地转头看向插兜远眺的男人。他甚至把拉链拉得那么紧。
杰森在发呆。他的心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历经了烦躁迷惑无语等各自听着毫不相干的变化,他都快忘了上一次这么复杂的心境体验是什么时候了。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女的有病,也是真的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这反复横跳介乎于弱智和哲人般的气质由衷令他想起不太愉快的事情。他能感到她不是什么需要过度解构的人:她甚至一眼就让你能看到底。这是她允许的事情,坦然地张开双臂说哦好吧那你来看吧。充其量此人也不过是脱线程度有些过分,如果没能和她脑频对波,很难跟上这种跳脱的思路。
这种态度可以被解读得非常简单,也可以被重现得非常可怕。
不过这些事情跟他现在想的都没关系,他先前心里一直在笑,小人笑得拿头去撞房室瓣,撞得他心脏阵阵跳疼发酸,笑累了把自己瘫在地上,周遭柔软的血肉四壁边喘气边鼓动。杰森想,他开始有点欣赏她了。就凭她的话能跟他热爱的他亲赴地狱进口的那类有相当不错的兼容性,送给蝙蝠家族做礼物会收获一大堆毫无幽默感的沉默。
他突然感觉肋上被捅了一下,偏头一看是李娅在用手肘撞他的腰子。
“别发呆了,”她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口吻嫌弃,“污水太多,你站太前面,鞋湿了。”
杰森“恶”一声,两个猴步窜上摩托车:“我的错,我就不该带你来这地方。”
这回他没有故意飚到街景都如电影停帧的速度,骑得四平八稳,又刚好快到能把四轮车甩在身后。杰森履行了他的诺言,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带着她晃了一圈地图上较为显眼的哥谭标志性建筑。李娅疑心他想让自己快点速通旅游景点然后卷铺盖滚蛋,不过这想法只存在了不到一秒。大风吹掉了她的兜头帽,起床睡乱压根没打理的长发甩在自己脸上,她眼神惊奇地俯瞰着,快乐地大笑起来,从灰暗而明俊的港口城市上掠过。
她张开嘴,呜哩哇啦迎接大口猛灌的狂风。青年怒而提高声音喊她闭嘴口水要滴他身上了,韦恩塔瘦削的剪影在高架桥身后耸立,像一个眼神严肃的苏联士兵。
他们在正义女神广场上分别。
李娅拽住了杰森的袖子,正准备把手揣进裤兜的小伙不明所以回头。
李娅的眼神可怜里带着一丝谴责:“我没吃饭。”
“我从昨天下午睡到今早三点,期间滴水未进,起来在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本来打算六点钟回去吃酒店的早餐。”
“……”
“我没带钱包。”
*
青年走前给她留了号码。
“有需要,”他把手比成电话放在耳边,作出接听的动作,“打给我。不一定接,但我会知道。”
李娅用埋头喝汤的动作回复他的话,等汤碗放下来后他已经不见踪影。她把那张写着数字的纸片从杯子底下拿出来,揣进兜里,短暂为它祈祷了一下自己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时会想起它还在里面。
嘈杂的华人街档口,放耳听去常是令人亲切到感动的国语。广东话和闽南话更多,偶尔甚至还能听到几句字正腔圆的经典国骂。作为哥谭市几乎独立的一片社区,中国盆地通常拒绝“外人”的帮助,也绝不允许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
说的当然是扮成蝙蝠深夜出动的义警,还有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小鸟。
人还怪好嘞。李娅想。他特地把自己放到这儿来吃饭,虽然是她说想吃面条。
“诺玛。”她轻轻说,扯过纸巾揩嘴巴。“他是有点儿内疚吗?”
耳机里响起了诺玛的声音。
“我想也许,莉娅。这里的中餐确实正宗,我几乎没在这儿看到华裔以外的面孔。”
她看了一眼黏在自己右领口皮肤上小小的、贴近肤色的定位器:“这玩意屏蔽起来真不容易,这种长度的波频太难捕捉了。设计它的人肯定是个变态。”她自言自语。“要看就看吧,我懒得破译。”
“它的电池大约只能持续五天。他认识你。”
李娅夹起一只生煎卷,往醋碟里狂加白糖。
“我知道他认识我,他也知道我发现了他认识我。他一开始就没想藏着这点。”
诺玛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只要她想就能让她帮忙比对一些信息,不过李娅完全不在乎,她咬一口生煎,露出便秘的神色:“呕,生姜。”
坐她两张桌外的江西老板眼睛一横,她马上收拾好表情,冲那张带着刀疤的脸讨好一笑。
“估计是被我妈睡过吧,真可怜。”李娅满不在乎地说,“他长着一副怨种相。”
诺玛没吭声。她吸着面条,呼噜噜地把汤喝光。
接着,李娅一头钻进华人街,准备在里面消磨整个下午。
感谢马氏父子,感谢蓝宝宝和绿泡泡,感谢Chinese,全球华人共荣。在这个已经距离自己下榻酒店大半个哥谭的地方,她还不用因为有人把自己扔在这里而要凭借双腿徒步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