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司机从跑车下来了,手捧厚厚一叠钞票,抱歉地塞给张桥一张金牛说:“买件衫、饮个茶,对唔住啦,亨弟。”
“你、你系徐、徐俊……徐少?”张桥认得这个家伙的脸。
“啊,嗯……”肇事司机尴尬地笑,又硬塞两张金牛说:“啊,唔好意思,亨弟,你认错人咗!”说完,快步去给其他挨水淋的人钱。
这位豪门公子,经常和港姐老婆在网上露脸。区别是,比网上照片年轻二十岁不止。张桥相信自己的眼睛,却无心纠缠。
变化不止是小巴和咖啡店,一切翻天覆地。正北方向,中环最高大楼,傲视港九的国际金融中心二期,无影无踪了。东北方向,关闭多年的启德机场有飞机升空。
问题应该出在被水吞没那两三秒钟,要么自己处于催眠状态,要么碰上时间隧道,要么是造物主喝多了搅乱时空……
无论什么原因,张桥基本确认,有如电影录像倒带重播,回到了二十八年前。他清楚的记得日子,天上掉“馅饼”砸到他的一天。这一天,奶奶买了时下流行的男生夏装,让他穿上冒充港九年轻人,独自浏览“花花世界”。这一套装束,直到二十六岁,还是他最好、最贵、最时髦的衣物。
“靓仔,走狗屎运咗,冲个凉几千蚊。哈哈……”
茶餐厅伙计拍张桥的肩膀笑,张桥失神地眺望刀剑般的中银大厦。肇事司机早溜了,用钞票封好目击者的嘴,豪门公子不会留下案底。
“妄想症么?”
警察到达时,张桥离开茶餐厅。仿佛被一款软件驱动,机械地走到“曾经”的奶奶家楼下。头干了大半,衣服也干了点,粘身上像刚做完健身运动。从口袋摸出奶奶家的钥匙,电梯来了又踟躇不前。这一会儿,他想到的解释是:我有病,人格分裂、精神失常。
“一身汗水,小张生,赶紧返屋换衫。”
一个中年女路人身边经过,进电梯关切招呼,手摁电梯门,张桥茫然不动。对方面目陌生,自己十几年未到此地,不应该有老街坊认识。然而,感觉的出人家认识他。至此,最后的一点抵触幻灭了。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已经“过世”的奶奶,仓皇掉头跑开。
“ohmairianne
可知我今已是迷途流浪汉
路中有位不说话心伤透的汉子
目光带点哀与倦天天穿黑布衣
像是立了心一生追悼
某个已于风中逝去的梦儿
茫然流浪去他将此数字
画于街中废纸……”
熟悉又遥远的老歌应景,飘在空气中。张桥手提湿透的鞋子、袜子,光脚丫走在皇后路上。踩着微烫的地面,蹒跚穿行于人流中。
坐了八年牢,出狱一无是处,醉生梦死几乎烂在街头,幸运得贵人拯救。好不容易四十几岁挤身金领阶层,还交往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友。滋润日子刚开始呢,淋一身水全完了!
莫名其妙被世界抛弃,张桥浑浑噩噩,有如行尸走肉。
摊上这么邪乎的事儿,任谁也无法淡定。稳重的中年大叔,变成一个迷途小孩。悲愤、慌乱、恐惧、绝望……消极情绪一波又一波。直到看见图书馆的标志,一下子唤醒他的中年人属性。
这个世界与“以前”相同吗?
张桥住脚张望半晌,在附近便利店买了笔记本和笔,奔向大会堂。活了近半个世纪,除了教书和坐牢,他做的最多是推销和投资,养成收集资料、数据的职业病。而图书馆,有这个世界的说明手册。
“好在还是原来的我!”
天时炎热,烈日晒干一切。坐图书馆玻璃门前,张桥穿上干燥的袜子、鞋子,顺便打量几眼映在玻璃上的样子。阔别二十八年的青涩面孔,又回到身上。返老还童,千金不换。蓦然间,意识到可能撞大彩、走大运了。先前只往坏里想,拒绝接受二世为人。现在想到有机会重头再来,他又兴奋地差点放声大笑。终究不是真正的年轻人,抑制住激动走进图书馆。在书架间乱蹿了几分钟,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