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眉毛扬高,当是听见了。他掀开茶盖,鼻子出气,做嫌恶状,哐当一声把盖子丢回桌上。
“我只喝正山堂金骏眉。”
下马威,夏天梁哦一声,“这里没有,我进不起。”
他答得很轻松,完了同样拉把椅子,坐到根对面,自顾自倒茶。
连喝两杯,没有停下的意思。根左等右等,见夏天梁摒功了得,到现在还不开口,脸上添几分不快,伸手重重敲两下台面。
“小阿弟,上次是你自己说我们兄弟来得不够多,撑不起场面。今天我拉了一车人过来,给足你面子,我看你怎么好好招待。”
夏天梁抬头,惊讶问:“带这么多人来吃饭?阿哥真的慷慨,谢谢,但今天还没开张,市监局给我定的复工日期是明天,要么大家明天再来?”
小赤佬与自己装傻充愣了,根斜眼睨他,悠悠说:“我要是用点力道,你这家店,可以永远复不了工。”
“那当然,阿哥本事通天,我领教过了。”
夏天梁再续一杯,手势极稳,未洒分毫,“你在巨民路那么多年,怎么定规矩,你有自己的一套,但这里不是巨民路,手再长,伸过来也要注意,小心挨打。”
册呢,根身后有人动怒,率先骂脏,说你个小鬼不长眼睛?居然敢对着我们阿哥狠三狠四。
根抬手示意安静,他环视四周,出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座土地庙,斗得过我相国寺?”
“你也讲了,我这里最多是个土地庙,邻居来光顾一下,香火顶天了,但麒麟规模不一样。”
夏天梁说得不缓不急,“我一个月的流水,你酒楼几天就能做到。现在改走廉价路线,暂时可以吃掉我一些客人,但等我关门,你调价回去,这些客人一样会走,等于赔钱做一场。以本伤人,搞我这家店,不是为了生意,是出气。至于你帮谁打压我,我也清楚。”
辛爱路与巨民路相隔七八条马路,这个距离中间多少家小餐饮店,根别人不去关心,偏偏找天天的麻烦。其中原委,稍微挖掘一下便可知晓。
过去几段经历,仇家想找他来报复的,早报复过了。唯独一件事情,不是他的问题,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自己解决的困难,夏天梁不想拖谁下水,更不想把师父从崇明喊来——老头都退休了,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较好。
他重新替根倒茶,“混江湖,讲的是义气,你为了弄怂我,消耗店里的收益,说明你把兄弟看得比钱重,单就这点,我是佩服的,敬你一杯。”
屁话,阿拉根阿哥,向来最讲兄弟情义!众人起哄,话题中心的根却眉目微动,没说话。
是,是,夏天梁点头附和,“我听说根阿哥以前是做水产的,带着兄弟一起家致富。巨民路靠近夜宵一条街,如今几个大排档,供货都从你这边走。最近你忙着饭店的事情,就把水产生意交给兄弟负责,这份胸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跟着叹一声,似在忧心:“不过收益好像不太可观,对吧?唉,眼下行情不好,做餐饮是困难,但不应该啊——阿哥你想想,现在四月份,下个月开始就是东海的禁渔期,有点脑子的老板,哪个不是趁着现在多补货囤货?市场上都是需求,你又是独家供货,生意怎么会不好做呢?”
夏天梁模样看着十分诚恳。称霸巨民路多年,根见过的老板和个体户不计其数,早已练出一双市井眼睛,瞥一瞥,就晓得哪个是虫,吓唬两下就腿软,哪种是牛,脖颈硬,需用刀砍。
姓夏的两者皆非。他这次邀请,人没来,一个电话打去麒麟小馆,开门见山就说我想请你们老板谈事,周几下午几点,辛爱路天天饭店。
来之前,根以为这小子是想通了,要给自己斟茶认错,结果坐下,伊居然拿出十块钱一袋的便宜茶叶,开口闭口阿哥叫得响亮,实际绵里藏针,变着花样挑话头,言语间始终不落下风。
连座位都是面对面,摆明是与自己平起平坐。走过江湖的人才知水深水浅,也难怪之前出了那么多招数,夏天梁还优哉游哉地开着店,人家是全部吃进,在肚子里慢慢拆招。
根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我帮我兄弟出头,我兄弟背后给我捅刀——做什么,挑拨离间?”
“我怎么敢,”夏天梁无辜,“大家都是老板,做生意只有一个目的。钱这种东西,从这个口袋出去,必然进到那个口袋,总归有个流向。你和我都亏的时候,这笔钱到底给谁赚了,根阿哥大我两轮,我能想到的,你肯定早考虑过了。”
他望向身后那群闲散人员,“你是老江湖,身边兄弟这么多,想来是因为你做人上路,不会厚此薄彼。所以有些时候到底是因为不知道,还是因为知道了不能说,你也该有自己的考量。”
到这里,手上的牌基本打光了,夏天梁点到为止,将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根面前。
要是喝了,说明就此停战。对面的脸色显出一丝犹豫,手指动一动,刚要有反应,99号外面一阵喧嚣,哇啦哇啦的叫喊声中夹杂苏州口音,是胖阿姨急着相劝——红福侬做撒啊?快点回来呀!
砰一声,有人开门进来。红福右手一个西瓜,左手一把水果长刀,大步往前。根的左右见他手持利器,赶紧退让,留出一条通道。
走到夏天梁与根的谈判桌边,红福尖声道:“小夏,今天到的麒麟西瓜,特地带一个,给你尝尝味道。”
麒麟两个字加重音,他将西瓜放到桌上,夏天梁也没想到天降一个红福,睁大眼,还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经手起刀落。精精瘦的身板,这刀下去却是狠劲十足,登时汁水四溅,有两滴还滋到夏天梁鼻尖。
根情况更糟,红福一刀对准他切,满脸挂上红色西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