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宋寒衣冷峻的脸庞出神,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品行如何,也不知道她的身家底细,甚至从街头巷尾的传闻中,他能够拼凑出一个残忍冷酷的特务形象,她出入时总是腰佩长?刀,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柳云每次看她,都要鼓足勇气,才能忽略她脸上?那道伤疤。
但是至少现?在,她在可怜自?己。
宋寒衣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口道:“这种事自?然有厨房的人去做,你?不必这么辛苦。”
柳云听了这话,眼中涌上?几分惶恐,瑟缩道:“大?人是不喜欢吗?”
宋寒衣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觉得?白粥而已,她难道少那碗粥喝吗,一边偏又想起昨夜萦绕在鼻尖的甜糯米香,府里的厨子好像也不屑于煮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宋寒衣烦躁的捏了捏鼻梁,将谢瑶卿赐下的银子拿出来,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陛下感念曲三娘的牺牲,也听闻了你?的遭遇,特意让我将这些银两给你?。”
柳云默默数了数银子,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抚恤,仍旧是曲三娘的卖命钱。
他用掌心覆住眼睛,他本就脆弱的内心被汹涌而来的愧疚与负罪感压迫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拿着曲三娘的卖命钱,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攀附上?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女人。
宋寒衣看见他似哭似笑,难以描述的表情,惊诧的看着他问:“你?那是什么表情,陛下体?恤你?们孤儿?寡夫,怕你?们日后生活难以为继,许诺了若是你?想为曲三娘守贞,也会?为你?赐下牌坊,表彰你?的贞洁。”
柳云的脸蓦的一白,他若是一个识时务的男人,他应该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赏下的牌坊会?护佑他不被那些地痞流氓骚扰凌辱,甚至会?为他带来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满足他和小柔的温饱,他应当心满意足的感谢陛下的恩赏。
他躲过宋寒衣敏锐的眼神,悄悄向后瞧了一眼,小柔瑟缩在梁柱的阴影中,怯生生的向这边看来。
他若是安分守己,守着牌坊度过这一生,他能够得?到什么,小柔又能够得?到什么?
他背后没有宗族家人,也就没有族老?宗亲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接济他们父子,他也没有人脉朋友,既不能为小柔聘请师傅教?他诗书礼仪,也不能在婚配时为他打探妻家的底细,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盲婚哑嫁的结局。
若是运气好,兴许能和那个陌生的女子共度余生,若是运气不好,会?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呢?
柳云垂在一侧的手?缓缓攥紧,将衣服侧边揪出深浅交错的褶皱。
宋寒衣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你?不想给曲三娘守贞?”h??γ
她的声音冷硬无情,听上?去像是盛怒时的诘问。
柳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宋寒衣上?下打量着他,静静道:“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陛下的这个提议呢。”
毕竟当时提到曲三娘时,他苦得?那么凄婉。
柳云被她盯得?有些腿软,他向后趔趄几步,扶着石桌的边缘缓慢的坐下来,避开宋寒衣的目光,有些狼狈的为自?己的低劣辩解:“奴。。。奴和曲三娘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奴便是有心为她守贞,这牌坊给奴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宋寒衣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
“你?若是有这个心,我去跟陛下说,让她下旨恩赏给你?就是了。”
柳云抖了一抖,不再?做语言上?的挣扎,只是默默的将头颅低垂,从宋寒衣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两片如云的乌黑发片分开,露出一截遮遮掩掩,若隐若现?的,藏在素色衣领之下的,雪白的皮肉。
宋寒衣疑惑的注视了他一会?,柳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颤抖起来。
宋寒衣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丛她不认识的花草,团簇花团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几只蜂蝶围着花蕊忙前忙后。
她想,柳云一个年轻男子,青春正好,后半辈子不愿形单影只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你?是不愿意。”
她的声音太平淡,柳云觉得?那里面甚至有几分责怪,他惶恐的抬起头:“不,不是的。。。”
“奴,奴只是。。。”
宋寒衣挠了挠耳朵,不想再?纠结这件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关于那个蛇头放债伤人的事,我得?了解的更清楚一点,跟我过来。”
这种事按理?是该到仪鸾司衙门公开审理?的,但宋寒衣只瞟一眼柳云纤若细流的腰肢和像白瓷一样细腻易碎的脸庞,便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有校尉在场,自?己亲审,把唐国公府当作临时的公衙便是了。
宋寒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小步缀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心里默默的想,他毕竟是个男人,仪鸾司那种血腥阴煞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吧。
宋寒衣的书房布置得?像一个小型的公堂,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案端端正正摆在正中,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宋寒衣战场上?收缴来的战利品,一柄柄刀剑闪烁着比日光还要耀眼的寒光,纵然在白日,柳云见了,也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当值的校尉捧着笔墨卷宗进来,宋寒衣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柳云,柳云被她看得?腿软,不受控制的往下跪,宋寒衣叫住校尉:“给他拿一把椅子。”
柳云紧紧攥着把手?,颤巍巍的坐下,宋寒衣便公事公办的问:“你?何时、何故借了蛇头的钱,借了多少,你?们当时是怎样约定,蛇头又是如何逼迫、欺辱你?。。。”
她说的飞快,一旁的校尉也下笔如飞的记录着,只有柳云面如金纸,抖如筛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的。
宋寒衣终于注意到他的不适,静静观察了他一会?,有些不解:“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难受?”
柳云沉默着,摇了摇头,那些经历,只是回忆他就觉得?恶心难堪,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将它?们讲出来,那和当众戳破自?己身上?的脓疮有什么区别?
宋寒衣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做出自?己的尝试:“给他倒杯水来。”
柳云摇了摇头,小声哀求:“大?人,能不能让站着的那位大?人出去?那些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宋寒衣一愣,却是下意识的想,不想让别人听见?那怎么就愿意让自?己听见了呢?
她皱起眉,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柳云抬起噙着泪的琉璃眼眸,梨花带雨的瞧她:“大?人。。。”
宋寒衣纠结片刻,叹一声气,看向校尉:“罢了,你?出去候着吧,把笔墨拿来,我亲自?记录便是。”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宋寒衣照旧是公事公办,仔细的询问着关键的细节,柳云听着她平静而没有波折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的放松起来,脊梁上?紧绷的皮肤一寸寸松开,脸上?的惶恐与畏惧也一点点褪去,他认真听着宋寒衣的问询,小声的回答着。
渐渐的,柳云逐渐意识到,宋寒衣与旁人是不同的,旁人听了自?己凄惨的过往,只会?拿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再?提起自?己时,便会?露出一个既可怜又鄙夷的微妙笑容,但宋寒衣听了,不仅巍然不动,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的记录着案情。
柳云心想,她既不觉得?自?己的过往肮脏恶心,对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同情与怜悯,她在这件事中,是最大?公无私的判官,公允平淡的记录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