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起,洪楚就没有进过这间书房。
他父亲比去年更加老迈,靠在椅背上,笑容却欣慰又释然。
父子俩之间隔着一张书桌,桌上是一本族谱,翻到了写着洪楚名字的这一页。族谱旁边,笔墨都备好了。
洪楚这半年干了很多大事,裁剪的人员上百,族亲族老的利益受损颇多。捏在他手里的铺面作坊,比留在洪家帐上的还多。
但他还是差一点,这些人也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他爹语调很轻,目光一直望着他。
「你自小就倔,骂不听,打不怕,我们很多次把你拉回後院,你还是跑到前面跟着一帮小汉子一起读书。族中子弟多,个个不如你。这些年,你崭露头角,什麽生意落你手里都明明白白。很多人不当回事,也有少部分人感到不安。
「你十五岁时,有人试探着找我说亲,想先定下人家。我越是不松口,他们越是逼得紧。到你十九岁时,他们全没藏着,亏你稳得住,把皇商的采办单子办妥了。」
洪楚没抬头,视线紧紧盯着族谱上的名字。那是他的名字。
他爹继续说:「我让你当家主事,仅两年,家里的掌柜管事都说你有本事,心地仁厚。与我相熟的客商,都说我家的行事风格不像『洪家帮』了。我问他们更愿意和哪样的洪家做生意,他们说是现在的。
「你说做生意不能像亡命之徒一样,性命和家财朝不保夕。如此作为,招来的必是嗜血之辈。与他们同谋,是将整个洪家放在了刀口之上。那一年,你十二岁。我抗下了压力,没让你回後院,留你在前厅学做生意。」
洪楚伸手拿笔,把他的名字划掉了。
洪父起身。他在中年就显得佝偻,一副老态。
他跟洪楚说:「我们做过尝试了,依靠着『洪』的姓氏,我们越不过族亲。他们势大,洪家就不会长久。带着你争来的家产走吧。我会选一些小辈跟你走。你是洪家断掉的尾巴,哪天洪家被折腾没了,你们就是根。」
他拿过洪楚用过的笔,在族谱上划掉了许许多多的名字。
这一场较量,两败俱伤。
洪楚久久没有说话,他问:「我应该去哪里?」
他爹说:「到外头看看吧。在府城,洪家很大。离开府城,洪家什麽都不是。」
洪楚没在他面前露怯,显得软弱,一如平常领了差事的模样,问过就走。
出了书房,外头很多人候着。他们看洪楚神色如常,都松了口气。
洪楚说:「你们回家收拾收拾行李,跟我南下,我们去做一个大生意。」
他们又有犹疑,对上洪楚的视线,又都道好,答应下来。
小斯送来一张拜贴,洪楚拆开看了内容,回房拿上他的古琴,去见陆杨。
以後他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再难相见了。
他把古琴送给陆杨,留个念想。
出门这段路,洪楚步行,走得身上冒汗。
坐下没一会儿,就热汗淋漓。
他也感到释然了。接管家业以来,他第一次这麽轻松的出门,不用各处警惕防备。
陆杨问他要去哪里,洪楚没有想好。
「我以前只往北方去过,这次想往南边走走。我看书多,去的地方少,难得这麽自由,都长长见识,再看看做什麽生意。或许也会重新回到北方,这里有熟悉的客商,我对这里的衙门丶官员也熟悉。以後说不准也会去京城。等我到了地方,会给你写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