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慎不许他再吃东西,还请前台帮忙送点健胃消食片。
他有点失落,只好喝剩下的罐装酒。才喝了两口,都没等到健胃消食片送来,他就猛地起身冲进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岳慎下意识地起身,想想又坐了回去。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叫人倍感煎熬。直到抽水声响起,夏宁自己走出来,红着眼睛,脸上湿淋淋的。
「陪我喝酒。」他坐回来说。
岳慎就开了罐酒跟他喝。
这个人实在很懂得该在何时保持沉默。夏宁想。如果岳慎敢假装理解他,说些虚伪的安慰的话,他立刻就会烦得大骂给我滚出去。
可是房间里的空气很安静,并没有人惹他生气。他在这样和平的对饮中逐渐思绪游离。
他想起自己领到骨灰的那天,也是肚子特别的饿,走进路边的拉面馆里,点了一大碗加麻加辣的牛肉面,还没吃几口呢,手机就响了。
饭点面馆里人坐得很满,声音很乱,他不得不出去接。
那是一通催债的电话。夏平安从没让他应酬过生意,他不晓得原来经商的老板是如此凶神恶煞,威胁带恐吓地从头到尾把他骂了一通。
欠钱不还本就理亏,他被骂得面红耳赤,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能低声下气地赔不是,连连保证会还钱。不到十分钟,挂断电话时後背都湿了,疲惫得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再回到面馆,他的座位已经被新进来的客人占住。他的面也被收走了。用餐高峰期翻台如流水,阿姨收碗的速度实在令人佩服。
可是他还饿着呢。
他还要吃面的。
「为什麽要把我的面收走呢?我还没吃饱呢。」
坐在一地空酒罐里,夏宁潸然掉下泪来,有些神神叨叨地念着,「我还要继续吃的……」
岳慎不懂。没有人懂。他有多饿啊,还得抱着那死沉死沉的骨灰盒走回家。
「我不想去国外了,我要留下还钱。」
他自顾自地说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律师说有方法躲掉,可以不还。我一定要还。那些老板,员工……夏平安欠了人家的,以为死了就行了吗?等我也死了,以後还是会见面的。等我下去再见到他,我要让他知道他是个混蛋!窝囊废!连我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却吓得去死了,是不是很好笑啊?我要让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他蓦地抬头看向岳慎,眼神利得像把刀,厌恶和怨毒都暴露无遗,「还有你!」
「你跟我分手,王八蛋,你敢甩我……我恨你!我真的恨死你们了!我只有当你也死了,这样才会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强烈的悲伤让人反胃至极,他来不及转头,哇地一声又吐了,吐到地板上的瓶瓶罐罐间。画面着实难看。
岳慎原本安静地听着,怕他脸朝下扎进去,才伸手拉他换个地方。
他手脚发软,倒也不反抗,被抱到床上,很配合地漱完口又擦了脸。
「现在有没有哪里痛呢?」岳慎坐在床边,摸了摸他发烫的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夏宁说没有,歪头把脸蹭进他掌心里,目光灼亮地看着他许久,嘴巴一扁,又公正地怜惜起来,「你也挺无辜的。」
岳慎低声道,「我哪里无辜?」
如果真的无辜,他的掌纹不会被这样烫人的泪水填满。
夏宁依恋地看着他,又蹭了一下,小声地说,「你不要怪我。因为……我只有你可以恨了。」
和失去父亲相比,分手真的只能算是件很小的事。
悲剧接踵而来,他把年少时一次失恋的伤痛放大了,搅混进去,似乎有了寄托情感的对象——即使那情感是憎恨。
可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的家破人亡跟岳慎没有一点关系。
怎麽能因为人家和他分了手,就连同後边的悲剧也都算人家的错呢。
那麽还是他错了吧?
他自以为心里装着那幼稚的爱情和不切实际的梦想,就算是有情有义。其实他既不关心爸爸,也不关心男朋友。他只在乎自己。
结果为了让他实现梦想,岳慎自愿退出他的人生,爸爸铤而走险被骗光家产。为什麽会变成这样,这难道不是他的错吗?
他再也不想唱歌了。
夏宁伤心地说,「我是个很差劲的人对不对。」
他一定是个差劲的儿子,也是个差劲的男朋友。所以唯二爱着的人都选择丢下他。
「你很好。」岳慎低下头,用额头抵了他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把意念直接传输进去,「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
他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不是你的错,宁宁。不怪你。」
真的吗?夏宁委屈地想,那该怪谁呢。
时至今日,他都竭尽全力地不让自己想「为什麽」。
就像幸福的时候他从不会想「为什麽这麽好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痛苦时最好也不要想「为什麽倒霉的偏偏是我」。
它就是发生了。命运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人能做什麽呢?只有接受而已。
拼命建造起来的一切,有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命运的洪流轻易冲垮。再痛苦一遍,再接受一遍,再重建,再被冲垮。
这样活着有什麽意义?
他就从来没想过去死吗?不可能的。夏平安跳河的时候他就想过。跳河很牛吗?他也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