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件衣衫堆乱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颜色,情天孽海纷纷落下,是柳絮风的雪还是梁祝的蝶——
邱雎砚只知道,他只想他的观音与钗裙。
春鸢喜欢贴着床边睡,她和鬓喜还在饭馆时,彼此同睡一张床本应拥挤,可她偏爱睡到边缘,也不怕掉下去。于是鬓喜常说,她从来不觉得这张床有这样宽,好像天南地北。
哪怕身旁的人是邱雎砚,睡在榻上,她依然有自己的习惯。不过窗外的天光太洁白,不像她住过的房屋那么旧暗,想要背对睡去,邱雎砚就靠近她,自他身后也空出许多距离。
“你枕在这里吧。”
春鸢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疑虑睁开负沉的眼,却又以为邱雎砚在提醒自己没睡好,撑起半个身体看去,仅盖在她身上的浅灰色毯子滑落下来,流露出一片薄雪的肩与骨,她紧忙将毯子拉起,不过抓着柔软的一角,也没遮蔽住什么,又别开看向邱雎砚的目光时有些慌张,不过垂下了,烟波都平。
这让邱雎砚记起年少,走过某座城的遗址,被拥在凝寂无人的田庐中,阶下两千年风华到如今俱在一片草木,并不宽广的,当时晚霞蔓延云天,更浩瀚的止观着纵旧纵新的一切,万宙光阴在此刻,无上宁谧。
他再次读到这样的宁谧,竟是从她的眼中,于是不息停留,往昔到了岸。他后来回去了,却迟了一点时间,被严矣钗罚抄书,邱绛慈无心替他抄了半页就去睡觉了,他只身抄了一个彻夜,窗外蛙鸣蝉响从最热烈到剩下风吹花叶的沙沙声,灯火逐渐烧到昏暗,桌旁驱蚊的炉中香到天明也淡了……
“记起了一些事。”邱雎砚笑了笑,抄书不苦,就是会挨饿,他有时会有意吃得少,怕自己浪费、怕旁人不够吃,“过去很久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抬手拍了拍春鸢的背,示意她躺下来,
“是什么样的事?”春鸢撩起一侧散落的长发到耳后,佯装不经意地进一步问他,而后慢慢躺下来,枕到他的手臂上,又抬眼看着他,期待他的回答。
邱雎砚搂过春鸢,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被母亲罚抄书”。春鸢只觉眼前一瞬漆黑又明亮,他的气息渡上了炭火的薄温,如东风掀帘,一缕又一缕,挥之不去。章台还销磨不够,却也冲散了房间里的花露与天香。她在他躺下前,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笑,微微蜷缩了身体,尽量不会碰到他,却又太温暖,指尖忍不住想要触及,这样的同榻而眠,比无数次拥抱、天地颠倒,还要温存。
如她所想,邱雎砚躺下后,开始注视她,带着几分舍不得,舍不得她就这么睡去,从前她会问他许多解答不尽的问题,他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她那么多诗或词,如今她说不眷恋了,好像每一刻都会成为永诀。沉静的片刻里,他又伸手去勾起她的头发,捻几根在指间,再一点点松开落下。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把他当作无情的人,旧夕一梦,有些太迟,远不及她的思凡欲壑,他当有矇昧,想深埋沉沦。
春鸢快要睡着了,偏偏那些触及扰断她的意,微微皱了皱眉,不由得睁开眼就迎上邱雎砚的目光。她心下一惊,而邱雎砚才收回手牵住她,歉意地笑说:“不是有意的。”她却并不与他玩笑,淡然地敛下目光,没有回答,只是抽出手来,将毯子分到邱雎砚身上。这张毯子太小,邱雎砚原来说了许多遍“他不冷”,可她还是想,到了夜晚是会冷的。邱雎砚顺势靠近她,重新覆上她的双手,再一点点相扣住,与她成茧地偎依在一起。
其实,邱雎砚还想说,他也想去她的家,虽然这不是随便能去的,可他没有说出口。春鸢睡着得很快,他不再打扰她,睡一觉,什么事情都会好的,这样的话,严矣钗常常说给他和邱绛慈,想必春鸢同样听过,他想再添一句,也不会累了。
等到醒来也还是这片天。
春鸢睁开眼,尚且漆黑一片,脱口而出一声“好黑”,早已醒来的邱雎砚回答她“还有月光”。她差点忘记她不是一个人,茫茫从他怀中抬头,于昏暗之中探看那道目光。
“去看看吗?”邱雎砚轻声询问她,夜里流光勾勒他眼中隐隐的笑意。
春鸢“嗯”了一声点点头,钗横鬓乱的初醒,让她的思绪正一片空白,睡得太安稳也不是一件好事,久了就会留恋,做起事来多有犹豫,也还没发觉,邱雎砚早已下榻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窗。秋水白月落照在地,照亮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的纹路,直到露水的风,清冷吹彻到身前。
邱雎砚收回抬望云上一眼的目光,转过身正要接来春鸢,春鸢却已经披着毯子赤脚走到了他身旁的椅子上。他微怔在原地,连忙说了一句:“地上冷。”
春鸢趴在窗边,转头朝他笑了,不过两三步,就是一瞬的感觉。她没有抬头看月亮,而是看着另一旁的人,温柔地笑说起她那天离开之后,铜钗不小心掉进了井里,她和鬓喜说找不到就算了,其实回家路上哭了很久,感叹可惜,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反复,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又低头看向楼下微微摇晃的芭蕉叶,接着说她没想过要嫁人,却想过和少爷在一起,她贪求
地想如果少爷能娶她就好了……“我现在不会那么想了,之后会回到乡下的家,不想再让你给我解决麻烦了,我已经还不起了。”说完后,她伸手握住邱雎砚的一只手,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给他,让他知道她的话是带着决心的。
邱雎砚并不着急她的告别,依旧淡淡笑着,长身微倚檀木方桌边,右手回握住春鸢的手,另一手拨弄她扬乱空中的发丝,温柔地开口探问:“今天答应我的话不算数吗?”
“陈槐延还会找我,他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为他徒劳。”春鸢摇摇头。不知道否决的是哪一句。
“春鸢,当时我说不是有意时,其实想说的是,我也想去你家。”
春鸢不回答了,只是枕在自己趴放窗边的手臂上,笑看着邱雎砚,明媚得就像是她离开南京后的那一晚,她想他时眼中的那一盏灯火秋声。
周槿收到陈槐延的信,一页道歉、一页关切、还有一页是他找到了他们的孩子死亡的真相。可周槿不在意了,道歉不是真心的、关切不是坦诚的,真相才是真,而这个“真”只是想让她回去,她知道,他离不开她,就像当初,她义无反顾地来到他身边,成为“她”的替身。
她以为,她会取代“她”成为陈槐延心中的月光,她没有问过那个人是谁,也没有刻意学做她的模样,她依旧做她自己,想是她的光芒如何不能够令陈槐延折服。可结婚后,她逐渐忘记了这件事,孩子的到来与抚育,让她无措又爱怜,而陈槐延常轻别离,日夜在外经营他的生意,到头没有得到什么,相反还赔了钱。
年轻的时候,陈槐延对自己的失败情有可原,可他不是从前了,于是常抱怨心,向周槿倾诉他的不甘。周槿没有找乳娘,再丰盈的奶水被陈槐延扰乱了心绪,逐渐不再有了,喝不到母乳的孩子时常恸哭,她第一次为此生气,至恨他懦弱、无用,这句话点醒了陈槐延,想到当初他在严矣钗眼中,是否就是这副样子,光阴零落到今天,竟没有变化。
至此一场争吵后,周槿这一年几乎只见了陈槐延两面,他独自住在别院里,却难脱暧昧流言,她并不惯着他,如果不是听说他养的那些鸟都飞走了,陈槐延也不会回来给儿子庆生。周槿对这个谎言钦佩不已,无论说几遍,陈槐延就会相信几遍,直到他搬回来住,所见那个高傲的、有学识的周槿已经天翻地覆,她坐在太太堆里,最华贵也是最普通的那一个,叼烟打牌,发出聒噪的笑声,阔绰成为她的声名。
他将所有心绪都抛给了孩子,哪怕他还听不懂他的话,却说母子连心,他只是不愿再与周槿说话,他会替他传达的。他很长一段时间,对生意的盈亏置之不顾,把自己囚入那座“殿堂”,企图让鸟鸣带去他的祷告到那片烟水地、到那个人的裙前,以栖息他的魂魄。
直至生死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他们重新相聚在一起。
周槿亏欠这个孩子,将他生下来受苦,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可他死了,那样青春,却死在了一场风月门关里,并不光彩的,令彼此束手无策,又令彼此惺惺相惜,这段岁时游往哄骗了周槿,她怀着伤悲答应陈槐延再生下一个与他的孩子,却也期待这一切的改变与新生,不敢太欣然,却忍不住欣然,怕最后又被辜负。
天上的月至高至明,赴她的镜中,她笑问,为什么一定要做男人的月光,月光本该照亮她的前路,陈槐延有自己的乐园,她不是也有自己的花园吗?
这座花园种满了古老的印度淡妆,比起他笼中蓬勃明艳的莺与雀,她的花间自成她与她的诗篇。粉白色垂落的盛开,剪枝到镜前,梳下了长发,从新留住她的青春。
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
黄梅戏「梁祝」:「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中国古老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