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一轻,喘了口粗气,呼出长长白雾,正要抬脚往马车那边走,却听到陆阙漫不经心道:“你不用上来了,留着力气走回去吧。”
陈泠月不可置信地看他,那人却已经进到车里。
从城东回去少说也要走一个时辰,她实在没了力气。马蹄踩在新雪上,不急不缓地拓下一串脚印。
她咬咬牙转头去问老鸨,“劳驾,可有马匹借我?”
春暖阁自然知道陆阙是何人,从遥东杀到北疆,踩着白骨堆爬上来的广安王,甫一回京,便得金玉良田,风光无两,不是寻常人敢得罪的。
陈泠月不愿人为难,只能沿着车辙覆盖上一个又一个脚印。
乌云笼罩盛京的黑夜,雾气弥漫,雪花又飞絮般飘到脸上。
陈泠月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热气蒸腾的小摊走过去。朱雀街附近的晚市因大雪而零零散散,趁着宵禁之前她买到了最后三个肉包子,叼了一个在嘴里,狼吞虎咽下去,从胃里生出一股暖意。
正要吃第二个,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似飞鸿踏雪。
纪崇脸色和衣裳一样黑,不情不愿,僵着脸道:“王爷怕你迷路,让我来接你。”
陈泠月被他华丽出场吓得包子差点掉在地上,又听纪崇并行在她身侧抱怨:“一个大男人又什么好怕黑的!还要人来接!楼舫说讲话本给我听都没来得及!”
她不能说广安王的不是,只能饶有歉意地问:“对不住,纪少吃包子吗,我这儿还有一个。”
纪崇余光瞥了眼,故作冷淡:“什么馅儿的……唔……”
没等他啰嗦,陈泠月塞了一个在他嘴里,笑意盈盈道:“吃了就知道了。”
纪崇见她吃得香也尝到滋味,吃完才喊道:“本少从来不吃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
陈泠月摆摆手,无谓道:“我以前也不吃的,现在觉得味道还不错,你说呢纪少?”
纪崇咂摸滋味,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陈泠月已经融进风雪里,只剩个残影。
广安王府是御赐新府邸,园林幽深,雅致精巧,她走在光洁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大雪压枝低,小径两侧栽了些茂密的竹林,被压得东倒西歪,她弯腰躲过,免得积雪砸到脑袋,却在起身时被弹了一脸雪,陈泠月胡乱抹开,看清了眼前人。
陆阙修长的手指还在弹着竹叶,丝毫不避讳是自己所为。
他没穿大氅,雪落在肩上与华服融成一色,不知等了多久。风雪中他眉目更显冷冽,明净傲然,一如在西北边塞,笼了层泠泠月光。
只是盛京的冷风绵软,养不出血里带风的狼。
陈泠月累得不行,随便行了礼便往院中走,陆阙就跟在她身后,等她推开房门。
她却止在门外,转身严正道:“王爷这个时辰进来不合礼数。”
陆阙讥笑:“整座王府都是本王的,进下属房间又什么问题。”
陈泠月无言以对,云和陈氏远在江南,父亲在京供职留有一处宅院也早就破落成荒芜,数次易主,她在盛京没有反驳的底气。
何况她男装多时,更无男女有别作借口。
但陆阙还是在门外停住,任由雪落在身上也不退不进。
陈泠月只好无奈道:“王爷请进,敝舍粗陋,王爷宽谅。”
陆阙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脚进门,拍落周身鹅毛雪。四处打量几眼,反客为主地坐下,摇了摇水壶,拎在指尖示意她倒水。陈泠月认命去小厨房烧水,推开窗户散去呛人的烟熏味。
他望着眼前少年单薄的肩臂,只有他知道这小小身躯曾经提得起重剑,挽过剑花,单手可劈开野狼利爪,声音也清亮动听。
如今却搬个人都费劲,嗓子喑哑雌雄难辨,只因一场意外中毒耗尽心脉。
陈泠月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低头做事一直等水烧好了才进来,陆阙正拄着胳膊闭眼小憩。
她不止烧了一壶,还有她要沐浴的一大桶水。只是陆阙十分坐得住,听到动静睁开眼。
他倒一杯,不是多好的茶,有些涩,尝了一口就只放在鼻尖轻嗅。“知道今日为何罚你吗?”
陈泠月大致猜得出,只是心中不觉错,直言不知。
陆阙眼角微挑,生出冷意:“你若再忍不住偷去福安寺,我能让他入佛门也能令他下地狱。”
陈泠月眼瞳骤缩,急忙软下语气只道以后不会。忽然间却被一股大力按住下颌,被迫抬起头与陆阙对视。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只剩冷漠萧索,声音却极轻:“本王三年前就说过,陈贺案是御笔朱批,要小心行事。医术也好忠心也罢本王不缺,还不如你的身子有价值。你若连听话都做不到,趁早滚出去。”
当年陈家家主因勾结突厥被斩首,男子充军,女子入掖幽庭,她在深山中求学才躲过一劫。
自那时起,她便身如浮萍,孤身无依。她便决心,此后苟活于世,只为查个真相。
当今天下,能不惧牵连帮她探查者,大概唯此一人。她深知能求得陆阙帮她已是莫大幸运,盛京更不比塞北自由。
只是失踪已久的兄长近在咫尺,她心中总是惦念。
见她乌亮的眼睛里似是盈着一汪清泉,眼尾渗出淡淡红色,才堪堪松手,陆阙拇指凑上去,沾湿了指尖。
见她如此又难得软下语气:“福安寺也不是不能去,只是你初到盛京便去,容易惹人注目。过几日楼舫从南疆回来,就有那药种消息了,别那么心急。”
陈泠月没有说不的资格,只得低头应下。
白影又融进雪色里,终于是送走了这玉面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