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时觉得,自己面对的世界,已不再是细雨绵绵的小仓山了。佑珍不再把我当作小孩,虽然她嘴里这么说。我在镜中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也看着我,那是同龄女子之间的审视。
她说:“不知道世伯对你,有什么打算?”
我在梳头发,头发乱蓬蓬的,都打结了。
“以前阿爹就觉得,小冰是老宅最有出息的,他看得果然没错。”她接过篦子,替我打理,“女儿家,要保养好头发,除了生得美,头发也很重要。阿姐小时候,也很想打扮得鲜亮活泼,去雍州大宅做客。”
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的愿望。回想收到荐书的那一刻,心情就像鼓了帆的船,可是转眼间,家就没了。
“小冰,你不开心麽?”镜中的我,脸上写着心事,“你的命真好,世伯待你如亲生女儿。将来嫁娶之事,看来他也会一力承担。”
她在羡慕我麽?其实她的命更好。而我,我在镜中凝望自己的眼睛,但愿命运之神也能眷顾我们。
“卢爷爷呢?没有见到他。”来了好几天,没有看到这位当家人。
“他去京都了。二伯伯领了文书院的职,请父亲过去叙叙。”佑珍很自然地说着京都的事情,“对了,世伯有没有提起过前桥阁?”
没有,我摇头。
“哦?”她反而有些奇怪,“父亲倒是一直提起。如今为了七宫重建的事,几位阁老闹得不愉快呢。父亲这次去,也是想听听那边的闲话。”
见我茫然无知,佑珍换了个话题。
“过几天,京造的楼船要在江边下水试航,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有了兴趣:“试航?”
“万水归源,京都船造,你没听说过麽?”佑珍笑道,“京都船造的东家也姓南宫,是我们的本家。”
没有听说过,叔父从来不说这些。
“过两天你就能亲眼看到了。那艘大船就停在江边,去年春天开始营造。中秋的时候,小船王带我们去看过,赫赫然几十米高。父亲说,比先前的战船威风多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船,也没有试航过,有了期待,跃跃欲试。
可是离试航还有好几天。这些天一直下雨,在巴陵小院里看雨,浑身都有发霉的感觉,大家都等着太阳出来,好把自己拿出去晒晒;可是小仓山却是另一番情景,绵绵细雨日落时,叔父会烧一壶酒,一直坐到长夜尽头。
我打开他给我的信,里面夹了长长的清单,都是我的物件,哪些要哪些不要,让我勾划。我认真勾划,在雨雾朦胧的黄昏,在远离他的地方,才可以体味他的人生。都说南宫冒是世家族长的模范,可是他的孩子,却做着与他相反的事。想到此处,不觉无奈笑起来。
门口有人找我,不是约在正门,而是东小门。我有些疑问,把回信折好密封,又找来井生一同前往。
“原来是小叔叔。”在阴沉的暮色下,王珒背着两手,朝我微笑。雨唰唰下着,他身后的人一律穿着蓑衣,怪骇人的。
“三小姐,起色不错。”他仔细看了我一下,“知道你受伤了,如今养好了吧。”
看到他,我就想起成安侯,还有那个有血腥味的夏天。
他朝下属示意,旁边的人捧着一只木盒。
“这是军中治脚伤的灵药,请代为转交青姑娘。”他又说,“另外,向世兄表达我的歉意。”
我没有接,告诉他青川不在小仓。
“西北侯知道这件事。他可生气了,写信把叔父一顿臭骂,然后把青川姐姐接走了。”我回绝道,“想必人家军中也有灵药,用不着小叔叔的东西了。”
王珒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都站远了点。
“希望三小姐,不要跟风落井下石。这次事件,家父是被人利用了。”他的声调没有起伏,像是愿赌服输,“成安侯府,如今举步维艰。以往幸
苦经营的一切,只怕要付之东流。”
是麽,可是表面上波澜不惊。那天过去后,一切都回归平静,羽林卫到来之后与叔父交接,尔后我们就回去了。
“难道三小姐也认为,家父有参与谋划,要为雪巢伸冤麽?”
我不那么认为。可是叔父严禁讨论此事,我也从不敢问他的想法。
“侯爷去哪了?陛下有没有找他对质?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我有点想知道离开之后发生的事,观察着王珒的神色。
哪知王珒笑起来,一点也不给我机会。
“未来,三小姐再遇圣驾,希望能为我们家说说情。”他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成就了南宫府的回归。如今雍州一派百废待兴,生机盎然。南宫府邸,很快会恢复往昔的昌盛,请代我向世兄致以敬意。”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好像叔父舍命维护陛下,是有目的而为之。脸立刻拉下来。
王珒生性敏捷,不提这个事了。他朝我走近些,垂下眉角。
“其实这次来,想请三小姐帮个忙。”
我有些警惕。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井生。
“雨太大了,不如找间茶室再谈。”
井生按了按手上的佩剑,提醒我。
王珒就笑道:“这个小护卫,真有意思。”
我也没打算跟他出去。再者,我能帮他什么忙。
“小叔叔,这次我是下山受罚的,不可随意出门。有什么事,请快说吧。”
王珒坦然:“那好吧。不知道三小姐,还记不记得昌化文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