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割稻,不求度多快,只求别伤了胳膊腿,王柱子说这些年听过也见过不少被农具伤了手脚的人,那刀刃锋利,能一下子削掉指头,也曾有不知怎的割到大腿,直接血流尽没了的惨剧。
想到那几个听来的故事,钟仍是心有余悸,他转身叮嘱苏乙,“你别离我太远,六叔公他们瞧过天象水文,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雨,收得慢些也无妨。”
苏乙笑他当自己是小孩子,“先前练的时候,你不也在一旁看着,我可比好些人都学得快。”
对于这点,钟的确没法不承认,让水上人去撑船桨、撒渔网,都是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但之前用过最多的刀,无非就是剖鱼的尖刀,而不是弯弯长长的镰刀,且越是那力气大的汉子,越容易在这事上显得笨手笨脚。
苏乙却很快掌握了要领,他们这一房里,二姑和三婶也都不差。
担心归担心,抬头望一望天色,太阳尚未高高升起,四野却已被天光照亮,这时候还不算太热,趁此时多割些稻,晌午前后就能歇一歇,谁让他们九越一年里半年多都是炎夏,不像北一些的地方,割稻的时节已是秋风送爽。
干活时没人说话,一是离得远,不扯嗓子喊听不见,二是累得狠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上,一味盯着镰刀刀刃的朝向,脑子尚且转不动,更别提动嘴巴。
从清晨起往后两个时辰还是颇为凉爽的,再往后便觉得后背给日头晒得烫,藤笠戴在头上虽能遮挡些阳光,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汗水早就把掩在其中的头浸湿,属实是难受得很。
苏乙扯过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撇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汗珠子,朝远处看一眼比自己度快得多的钟。
随后他抬步上田埂提起水罐,倒了两大碗水出来,唤钟过来喝水。
今天带出来的是家里最大的碗,即使如此,一碗下去也不够,喉咙依旧在冒火,嘴唇干得粘,他们两人又连喝了两碗,并不怕喝多了跑茅厕,这点子水没过多久就会变成汗流出去。
这一上午喝了几回,一大罐子眼看要见底,至于王柱子他们那边,也都给了水罐和水碗,帮工们渴了可以自己喝,不够还会有人来添。
巳时过半,村澳里包括孙阿奶在内的一些个老人,用竹扁担前后各挑一水罐,从家门里出来给众人送水。
“辛苦阿奶。”
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接过水罐,将水倒进自家罐子里,孙阿奶朝地里的苏乙颔示意,眯眼笑道:“你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地,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晌午的午食已在备着了,等到了时辰,都到棚子里一道吃。”
每逢渔汛,一个村澳的水上人都是吃大锅饭,不分彼此,这回便也学着捕蛰季那时搭起了竹棚,原地搭土灶,架起煮蛰时的大锅,有的烧鱼,有的煮粥,有的蒸糕,有的炒菜,各有各的用处,食材都是各家自己交上来的,人多的多交些,人少的少交些,包括杂姓的几家也都包括在内,没有人为此吵嘴红脸。
到了饭点,一人捧一个家里带来的碗,就着米粥大口吃鱼吃米糕,米粥里放了好些手指头那么长的大虾仁,令几个陆上来的短工汉子啧啧称奇。
“这样子的虾子干,在圩集上买要两钱多一斤,赶上猪肉价了,你们水上人竟是直接当饭吃。”
仔细想想,他们住的也离海不远,只是家中无船,没有那捕鱼赶海的本事,水上人拿鱼换米,他们则是拿米换鱼,鱼可以不吃,米却不能省,过去觉得总是自己赚了,可眼见得水上人也能在海边种出稻米来,反过来雇他们来做工,也真是有些惹人唏嘘,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肚里有了吃食,一上午用尽的力气回笼了些,正午不宜下地,吃完饭却也不能闲着,有牛车的用牛车,没有牛车的肩挑背扛,还要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地里割下来的稻谷打捆搬到碾场。
忙完后再度下地前,夫夫两个拐回家里看一眼钟涵和长乐。
只是他俩都灰头土脸,实在是没法抱孩子,好在这会儿长乐正好睡了,他们便一上一下,脑袋叠脑袋,掀开珠帘往里看了几眼,见孩子睡得安稳也就放心了,若是醒着,看见两个爹爹定要闹着要抱,还要白白哭一场。
不过小小仔不懂事,有姑伯陪着,吃饱了就睡,没什么烦恼,钟涵就觉得寂寞多了,以前他盼着长高后跟着哥嫂一起出海,现在也想帮忙下地干活。
钟安慰他道:“种地和出海打鱼一样,不只是把稻子割下,把鱼捞出水就结束,鱼获带回家,咱们还要剖鱼制鲞,稻子割完,还要下田里捡稻穗,去碾场碾谷子,拖回来在院子里晒干,不让你下地,是因为你还举不动镰刀,但到时捡稻穗,少了你可不行。”
“而且你怎么算是没干活,长乐还这么小,要不是你能帮着照看,我也没法下地和你大哥一起收稻,少一个人,余下的人都要多受一份累,所以你是帮了我,也帮了你大哥。”
钟涵被劝了一通,本来蹲在堂屋门前的他揉揉脸站起身,小声道:“我也不小了,道理我都懂的。”
他只是更喜欢一家人都在一起,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要等小长乐再长大一些,这件事才能成真。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惆怅。
割稻这件事,按理说度该和插秧差不多,对于熟练的老把式而言,割稻还能更快些。
但插秧学起来容易,割稻要难上不少,一群水上人放下镰刀,拿起木锨,照旧是手忙脚乱,怎也扬不明白稻谷,风吹来时秕谷、草屑和谷子没分开,自己先吃进去一口土。
到后来,还是钟家雇来的几个陆上汉子当了扬场的主力,头几天手把手地教,好容易在水上人里教出几个熟练工,这才能重新回来,专心帮钟家做事,要知道他们家收回的稻谷,可是比余下的几十户加起来的还要多,不多些人根本忙不过来,
由王柱子领头,六个汉子两两一组,一天能割两亩半的稻,钟和苏乙加起来慢些,差不多一天两亩,当初插秧时,五十亩地用了九天,这回收稻,第六天便结束了。
最后一批稻子运抵晒场,扬好的谷子耙平晾晒,家里有院子的便运回院子里晒,没院子的则把碾场另一端的空旷地当晒场,分出来的秕谷也不浪费,可以拿回家喂鸡喂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