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观望了半天这位威武盖世的项大哥,还是忍不住恭声问道。周围旁人没怎么察觉,但他可看出了点什么——项大哥的眼中,毫无光彩。可他记得,他还很小、记不得什么事的时候,自己的亲哥哥就跟着一位身材高大、气势非凡的大哥哥渡江远去了。后来问了家人,他们说哥哥跟着江东的英雄出去打仗了。
“咳……咳……阿项啊,那个……我们家阿毛呢?”
邋遢的老汉子有天生的痨病,也没念过书,妻子是当年逃难来到江东的,与他相识不久就成了婚,后来难产死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虽然他也觉得不合时宜,但还是略显局促地开口问道,强忍住自己的肺痨,咧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又有些尴尬地的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这会扯扯袖子,这会又搓搓。他看了看阿项的身后,空无一人,再看脸色苍白的阿项,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项大哥,我家刘二呢?为何没与你一同归来?他犯什么错被留下了吗?”
年轻的妇人面色有些焦急,不由开口问道。她出嫁时才十五,可如今脸上已带了几分沧桑,丈夫随军走后,她一个人照顾家里偏枯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听闻项大哥归来,她连忙赶来,可却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随同回来,她不敢去多想,唯盼项大哥能告诉他,他们只是恰巧行军至此,而他独自过来嘱咐他们这些乡亲几句话。
“阿项啊,我家李大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早就说他了,做事毛毛躁躁的,早晚要吃大亏!但可不能让咱们羽儿吃了亏呦!”
李叔是江东一片有名的铁匠,一辈子时间都花在了打铁上,未曾娶妻生子,便是有媒婆来说亲,他也乐呵呵说自己胸无大志不愿耽误人家。二十年前收养了一个铁匠铺外不知谁遗弃的孩子,给他取名李大。于是他就将那孩子当了亲儿子养,孩子跟着他学打铁,练就了一身好力气,于是当年毅然跟着那位项大哥出了江东,一同去反抗那无道的暴秦了。
一道道关切声,一道道问询声传进项羽的耳中,他却又耳鸣了。此刻,他的心中反而不再悲伤了,而是一片空白,像是某个东西被残忍地剥离了。
“羽儿啊,怎么回来的这么急啊?也不送个信来提前说声……你看你这弄的,头发都乱了,怎么还有血?哎呦,正在打仗吗?这是怎么回事哎?”
乡里的陈大婶对他一直很好,也只有她没有顾虑什么,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来,上前抬高了胳膊帮项羽擦了擦脸,眼中满是心疼。
她和丈夫一辈子没能得一个孩子,当初就已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对待,不过几年前,丈夫走了,那会了还不忘念叨着,等羽儿回乡了,帮他问问,这些年在外有没有受苦。
“先上来啊羽儿,站在船上干什么?”
陈大婶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上来,可她却丝毫拉动不了项羽——她如何比得过举鼎之力呢。
“我就说羽儿是行的!是好样的!暴秦无度,就应该推翻他!”
“爹,项大哥现在可是称王了!可要敬着些!”
“哎是呀是呀,不同往日了,可别失了尊卑!”
“羽……咳,大王,你这头发怎么都乱糟糟的?他娘的,我家阿大那臭小子呢?他老子我当初可是交代过一定让他照顾好你的!”
“大王……”
“大王,您给句话,此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我家小儿子也长大了,可以随您左右了!”
“大王……”
“大王,我们家父子三人从军可否归来一人?”
“大王……”
此刻,面对着父老们,他低下了头,麻木消失,他只觉如鲠在喉,肩膀不自觉地抽搐着——贯彻天灵的悲伤,还是追上了他。
他终于意识到,为何自己的身体感受不到丝毫的伤痛,原来是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当初,他背对着所有人,心中是无限的豪情。
此刻,他面对着所有人,心中是不尽的悲怆。
——
第二天,江东老幼妇孺,身着丧服,腰缠白素,披甲持戟,站在了他们为项羽准备的住处门外,齐声高喊: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报父仇,夫仇,子仇!”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报父仇,夫仇,子仇!”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报父仇,父夫,子仇!”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
声音回荡在江东的土地上,经久不息,可却不见项羽人影。
老亭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空无一人,床铺也未曾有躺过的痕迹,只有老亭长披在他身上的那块粗布,安静地盖在地上。
——
乌江对岸,数千汉军已在加紧修船,磨兵备甲,准备渡江讨伐那位曾经风光无限、如今流窜在外的楚霸王。而几十里外,尚有援军正在赶来。
几乎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汉王有令,得项羽肢节者,封邑万户,可传后代。为千秋富贵,即使面对可万军取首的神将,也必须一搏。
“看那!”
江边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许多目光被吸引而去。
那是一艘小船,一艘几乎说的上破旧的小船。
天色阴翳,乌云密布,江边古树摇曳,沙沙作响,宛若哀叹。
船上,身形高大、衣着血甲的男人一桨一桨地划着船,犹如一座直插云霄的青山一般巍峨矗立着,江风拂过,吹起他飘散的长发,一双深邃的重瞳却始终望向远方,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天地,穿过了岁月。
只不过,天地之下,岁月之下,唯有悠悠乌江水,荡漾着肃杀的挽歌。
他没有回头——亦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