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城池,自然要配上高大的城门,才能更显威严。八道足足三四丈的大门通体呈现朱红色,此时齐齐打开,使得长安城进出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车轮萧萧,碾碎了大道之上的碎石,出了轱辘轱辘的声音,道路旁有人挥手大喊示意,脸上满是欣喜笑容,这是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
有相聚就有离别。相聚使人开心,离别使人难过。
但是每个人都要习惯离别。
方皓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离别竟来得这么突然。哪怕是一向自诩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他,一时之间也有些不习惯。
老道士双手交叉,藏在宽大的道袍里,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之色,只听他不紧不慢着说道:“小皓皓,道爷就不进这长安城了,昨夜道爷算了一卦,这里与老道命里犯冲,乃是大凶之地。”
方皓哪里肯信他的鬼话,只以为道爷在这里也是犯下不小事情,怕被仇人认出,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托词,方皓笑着说道:“道爷,你放心。我们就在这里逗留个一两天,保证不久留。而且,我保证,您老在这里肯定能吃香的喝辣的。”
眼见自己会错了意,老道士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正色问道:“我且问你,你家小丫头进了观月派,你打算怎么办?莫非是打算求着人家观月派收留你,还是选择做那下等杂役,以求陪在清儿身边?”
这话讲得直截了当,却是将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方皓面前。好像被一块巨石卡住了去路,且眨眼就要碾压过来,方皓想不到对策,一时之间,也只能愣在原地。
是呀,要是清儿进了观月派,我又该以什么身份进入观月派呢?观月派毕竟是三宗四派之一,可不是寻常亲戚,真要讲到规矩,他们森严起来,岂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废人破例?若是为了清儿破例,那清儿恐怕就要面临莫大的压力。这是方皓所不愿看到的。
“或许,我可以在长安摆个摊子,帮人家算算命。”
其实,方皓的话没有多少底气,不用老道士提醒,他也知道,凭他不知道入没入门的占卜之术,未必能糊弄住这长安城的人,一旦穿帮,怕是连性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长安大,居不易。与其那般低三下四的活着,不如和老道士我继续游戏江湖,好歹不用看人脸色。”老道士脸上带着笑意,出了命令似的邀请。
方皓脸色一变,没有想到,这老道士不仅自己要离开,还打算带着自己离开。看了一旁紧张的清儿,方皓用手拍了拍清儿的手臂,示意她不用担心。
“我已经活了十二岁,正常人有八根经脉,像我这样断了三根经脉的人,”方皓挑着眉毛,轻声说道,好像在反问着自己,也好像在问着面前的老道士。“像我这样先天有缺的人,又还能活多久呢?”
“原来你是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老道士不易察觉地看了一旁的王行之,然后冷笑一声,叹着说道,带着不知几分嘲讽。
这样的嘲讽与戏谑,方皓并非第一次看到,他往常都会下意识选择退让。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前不久接受了自己此生不能修行悲惨命运,又经历了那个如真似幻的古怪梦境,方皓迫切想要去求证一些事。
这些事他只能自己去找答案。若是跟在老道士身边,他不会有性命危险,相应地,他也会失去一切探寻真相的机会。
说到底,方皓潜意识中不愿意去相信那个梦境,却又在心里无比渴望那个梦境是真实的。
只见方皓双膝着地,双手压在身前的石砖之上,身体迅向前拜倒,然后用额头下磕,狠狠地砸在地面之上,再抬头之时,头上也是一片泛红。
“道爷,我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当年是您捡到了我。您救了我一命,这一点,方皓永生难忘。”
“自我有记忆起,只记得是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抚养长大,这一点,方皓永不会忘。”方皓的头再一次重重地敲在地板之上,出不小的响声,旋即抬头,眼中含泪说道。
“六岁那年,我重烧不退,烧了三天三夜,是您在破庙里守了我三天三夜。这一点,方皓没齿难忘。”这一次,方皓将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再抬头之时,地上已然出现了血迹。
“我体弱多病……”话语未落,方皓作势就拜,眼看又要将头落向地板,可是这一次他没能如愿,只因为突然的一只大手将他的脑袋抵住。
只是稍微一抬头,方皓就看到老道士慈祥的面容,那张消瘦脸庞呈现出几分不忍的神情,耳边传来老道士责怪的话语:“你这小崽子,把人家石砖磕坏了,那可是得赔钱的。赶紧起来吧。”
方皓颤颤巍巍起身,一个踉跄,若不是老道士扶着,险些就要跌倒在地。老道士身穿干净道袍,一不注意,长袖很快被方皓的鲜血打湿。
“就你这身子,还想着在这卧虎藏龙的长安城里糊弄人?”老道士嘴巴上不饶人,可眼神里满是心疼,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巾,很快替方皓扎好了伤口。
鲜血很快将布巾尽数染成通红一块,老道士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少年竟然下如此狠的决心,似乎只要自己不答应,这傻孩子怕是要玩一出长跪不起的把戏。真是天生的犟种呀。
更令老道士意外的是,方皓一把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嘴里更是含糊不清道:“道爷,为了我,您飘零半生,苦了您了。若是您老人家愿意,我愿意给您养老送终。”
“什么送终,呸呸呸,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道士下意识还嘴道,手里更是没把这少年推出去。一想着方皓身体虚弱,他依旧是没敢下重手。“道爷还不想死呢。”
方皓身子颤抖,出阵阵啜泣之声,嘶哑喊道:“道爷,你知道吗?我昨晚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那个人喊我皓儿,叫我好好活下去……可是,我这个病秧子还能活多久呢?”
老道士这才一把按住方皓的肩膀,他看着方皓通红的眼睛,因哭泣而有些瘪的眼睛,心中不由得一软。对呀,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去去去,你小子怎么净说些丧气话,我早就给你小子算过了,你个小祸害能长命百岁。”
方皓挣扎道:“可当年就有人帮我算过,我活不过那三七之数……”
“算命那回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纯粹图一个自我安慰……你小子切莫当真。”
方皓一阵无言,没有想到道爷竟然通达与圆滑,他大声喊道:“可我断了三根经脉,身体元气受损……”
老道士不以为意说道:“那只是一种病。”
“可这也是我的命,不对吗?”方皓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压低了。
老道士喟然长叹道:“天命不可违哪。”
“我知道,所以我想要逆天改命。哪怕最后徒劳一场,我还是想去试试。”
这一刻,方皓一改之前的颓靡,挺直了胸膛,眼中光芒璀璨,意气可直冲云霄。
“所以,我一定要进长安城。”
感觉到方皓的莫大的决心,老道士不再多说半个字,他嘴里喃喃说着逆天改命四个字,脸上闪现出无比的挣扎与痛苦之色。
悲天者,常怀悯人之情。敬天者,敬畏自然之理。
“如此,就依你一次吧。”老道士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花纹盒子,送给了方皓,也不作任何解释,旋即,迈步朝着长安城远处走去。
方皓接过那个红色花纹盒子,知道事情终成定局,他成功说服,或者是改变了老道士的主意。可他素来不是优柔寡断,畏畏尾之人。
哪怕满是不舍,他也只是眼中含泪,挥手告别,看着道爷渐渐离去的背影,他感觉心里的某些东西被掏空,原来这离别的滋味,竟是如此不好受。
“道爷,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常伴你左右,给你养老送终的。”
这话不够吉利,也足够诚心,回应方皓的,却只有一个不肯回头的飘然背影。
方皓收拾好行李,将那个红色花纹盒子递到清儿手中,转身就带着清儿,几人一同进了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