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起两只手,喜气洋洋作揖拜年道:“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昊儿祝殿下新岁嘉平,长乐未央!”
柴睢被他那身彩色新衣晃得眼花,小家伙头上还顶着只大孩子戴的虎头帽,虎头虎脑越看越像祖父母们喜欢的那款娃娃。
柴睢拽了下他帽子两侧的毛球,笑弯眉眼:“现在就急着拜年,明个初一的压祟钱还要否?”
这个小问题难不倒机灵鬼李昊,他原地蹦哒起来,身上以及虎头帽上坠饰的铜铃铛铛响,好不欢快:“压祟钱给不给、给多少,都不影响昊儿对殿下最诚挚的祝福!”
“祝福这么诚挚,那我压祟钱也不能来虚的,”柴睢从袖兜里摸出准备明日给的小红封,“呐,压祟钱接好,来年多吃多长更康健,课业亦要用大功。”
“知道啦,谢谢殿下!”李昊接过小红封,扭蹦着跑去同合璧嘚瑟。
彼时,涤尘已至门下传膳而归,柴睢低声同她道:“合璧去库房时你也一起嘛,挑两件喜欢的首饰拿去用,待到开春后雪化天暖,路好走了,便把你母亲从庄子上接过来住,京中条件倒底比下头庄子里好。”
闻得此言,最是成熟稳重临山崩而不改其色的梁园掌事官梁涤尘,眼眶里登时泛起盈盈泪光,一时连谢恩都忘记说。
涤尘幼时其祖父因罪罢官,一家老少发边役,前些年柴睢在位,暗中把她唯一还在世的母亲接回,安置在随之名下的农庄,三年前柴睢受食梁邑,有了自己名下产业,涤尘母亲这才真正得处落脚。
日前总管太上产业的卓资山,回来梁园禀报今年封地收支,顺带提了嘴涤尘母亲生病之事,涤尘整日在殿下面前晃,深知殿下诸事繁多,反而从未提起过关于母亲卧病的只言片语,柴睢此时既然知,便不能置若罔闻。
眼看着涤尘反应过来要跪地拜谢,柴睢先一步抬手拦住她,笑意淡淡道:“前两年我不在梁园,叫你们受不少夹生半熟的委屈,以后我在家,有事不要还一声不吭。”
“是,我记下了。”涤尘放低声音,生怕开口就哽咽出来,坏了这喜庆氛围。
合璧瞧见,热闹闹过来拉她:“你把脸上妆都哭花了呢,昊儿快看涤尘像不像花脸猫?”
李昊捂着嘴咯咯笑,涤尘佯嗔合璧,殿下面前不可失仪,她遂由合璧和李昊凑热闹样拉下去补妆。
暖厅里安静下来,柴睢转回头来一看,舒照不知何时已颠跑,不用想就知是回前院和一众上御卫兄弟吃酒去了,方才还喧闹的屋里转眼只剩自己,以及站在墙边那盆小苍兰旁边的李清赏。
默了默,柴睢清清嗓,主动道:“站那里做甚么?”
太上面上装得淡然,可再次见到李清赏时,心里却然有些难以言说的变化。
“它开花了,香气也较下午时更浓些许,”李清赏指腹轻碰兰叶间簇拥着的几朵淡紫色小花苞,说话声音也低,仿佛怕吓到这几个可贵小花苞,“合璧说这种花是你所种,没想到你还会种花草。”
烛光柔和绰绰,隔不远不近距离,柴睢看着李清赏说话时唇瓣一开一合,蓦然间生出种恍惚的熟悉感,似乎很多年前自己曾真切经历过这样一幕。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暮之后,季如此时般隆冬,冷得人出不去屋,偏殿里炭火融融暖意生,相父忙碌罢整日政务,趁吃饭前有些许空闲时间,特意来考校小阿睢课业。
小阿睢半日贪玩,不曾完整背下整篇晦涩古文,两脚悬空坐在圆桌前心虚打磕绊,相父坐在茶几旁交椅里不紧不慢吃茶歇息。
小阿睢的皇帝母亲也是刚刚结束与诸臣议事回到偏殿来用饭,温柔与威仪并和的年轻女子一袭朱色天子常服着身,站在相父身边侍弄盆中那株快蔫巴的兰花,对小阿睢的暗暗求助视若无睹。
直至小阿睢彻底把文章卡死在某句,以至于不得不咬牙准备好被相父打手心时,她的母亲才不紧不慢用手背碰碰相父肩头,道了句:“小夫子快看,这兰草它是不是发花苞了?”
母亲在为自己解围,心提到嗓子眼的小阿睢欣然抬头看过去,彼时相父已撑着手拐起身,和母亲站在一处查看那盆蔫巴兰草发的花苞。
母亲还在和相父说甚么,小阿睢半句没听进去,却是把母亲含笑与相父说话的场景深深烙在心里。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下这副场景有几分相似,只是窗下小茶几旁,交椅里没有那个住手拐的年轻人。
对于太上的忽然沉默,李清赏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笑融融道:“他们都有赏赐和压祟钱可得,我呢我呢?”
女子的明媚笑容把柴睢从回忆里拉出来,后者勾勾嘴角道:“你想要甚么,礼物还是压祟钱?”
“都不要,”李清赏摇头,眸光闪烁道:“闻说开春禁中举行大选,来者都是美人中的美人,王室宗亲适龄子弟皆要从中择选妻妾,舒督总说你也要亲自去大内挑选。”
“你听他胡说八道,”柴睢一根手指抵着李清赏脑门把人往后推,拉开和自己间距离,“大选首要目的是皇帝扩充后宫,参选者尽是各地世家官吏名流之女,难不成里面还特意混入几个男子给我选?”
李清赏啧嘴,躲开脑门上那根指腹微凉的手指,再度凑近过来,笑得眼睛弯成条缝:“听说大选动静不小,想来到时你总要出席露面罢,可不可以带我也去?”
“你去干嘛?”柴睢警惕地把面前之人打量。
李清赏:“自然是看美人啦。”
“也是,”柴睢把李清赏一张脸细细打量,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往那两瓣朱唇上瞟,嘴上欠揍道:“不和别人比比,你没法知自己究竟几多丑。”
身后灯烛爆出声响,遥遥应和了前院以及园外的烟花爆竹声,李清赏带着笑斜眼瞥过来:“一天不损我你吃不下饭是不是?”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柴睢忍不住笑意,眼底倒映着橙红烛光,闻得外面廊下响起阵脚步声,她稍加快语速道:“我病已好,今晚可以搬回卧房睡。”
声落,太上自己尚未反应过来为何会说出这种话,院里忽响了声爆竹,接着是李昊嘎嘎乐笑之声,想来是他拉着涤尘合璧在放爆竹。
在李清赏因柴睢之言而微愣的间隙,呈菜婢子禀声鱼贯而入来布菜。
一道道精美菜肴放到面前,粉彩瓷吉祥如意菜盘轻落黑檀木圆桌上发出细微清脆声,柴睢听见李清赏用尾音上扬的调子说:“今夜守岁,围炉共坐,游戏达旦不寐。”
言外之意——回屋睡?别想了。
柴睢噎了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表情有些僵硬住,这个李清赏,怎么总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臭法子?守岁达旦,亏她想得出来!
布菜婢子眼角余光扫见太上疏冷神色,端菜的手不禁轻轻颤,她旁边的李娘子却是捂住嘴嘻嘻窃笑出声,好似太上那张俨肃令人不敢直视的圣颜上,有甚偏偏戳中了李娘子笑处。
虽不知二位方才在说甚,婢子奇怪的是面对李娘子窃笑,殿下并无丝毫恼怒色,甚至须臾后眉目稍转,跟着露出隐约笑意。
“守就守,谁守不到达旦谁是狗,”太上忽变得幼稚起来,抬起下巴与人打赌,“明个白昼也不能补觉,谁补谁输,敢不敢赌?”
紧接着,李娘子提出了条令在场七八位婢子齐齐惊诧的赌约:“赌就赌,输者给胜者洗整个月脚,一会儿涤尘她们来作证。”
忽而间屋子被照亮瞬时,紧随其后烟花炸开声响在耳畔,约莫距离太近,木制门窗似跟着被震动,布菜婢子镇静自若各行其是,李清赏扬起笑脸拉柴睢冲出屋门。
“你看!正门外在放烟花!”雀跃的女子来到屋门外,隔过重叠屋宇指向正南方。
夜空上持续不断有灿烂烟花炸开,花样精美而繁多,脚下地面似跟着声音一下下震动,拉涤尘合璧在院里放爆竹的李昊跳着脚拍手赞美,灯光映照的影绰夜色中,柴睢左手被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拉着,那只手的主人正望着烟花激动蹦跳,带得柴睢胳膊一甩一甩。
烟花绽放,给夜空带来短暂明亮和绚丽,甚至把漫天飞雪镀上五彩斑斓之色,烟花光芒闪烁中不远不近照着身边这个吊着胳膊还敢蹦蹦跳跳的人,落雪厚重洁白,静静积在屋宇檐瓦上,动与静的光影视像交错,柴睢忽然觉得,喜欢女子好像不是件令人无法面对的难以启齿事。
唔……若是喜欢李清赏这般明媚灿烂的女子,甚至似乎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