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刘彻,她也不是在和刘彻对视,她拨开刘彻的睫毛,不是想看到刘彻的眼睛,而是想要从刘彻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影子。
刘彻没办法否认的是,在神女被雨打湿的那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
神女向来不食人间烟火,她走路的时候不穿鞋,因为她的脚根本就不会踩在地面上,便如传说中的冯虚御风,分明行走在人间,却又离人间那样远。
神女不履足红尘。
可现在她被雨淋湿了,原来神女也会被雨淋湿。她站在雨中时,和人间任何一个站在雨中的女孩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这就是刘彻那时冒出来的念头。
就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向神女伸出了手,他竟然敢向神女伸出手!
他当然没碰到神女,怎么可能碰到神女。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神女和他对视,然后神女向他伸出手。
就像他没有碰到神女,神女同样也没有碰到他,神女的手悬停在他眼前,手上滴落着水珠。
是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刘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神女不是在向他伸手,神女其实是在向他眼睛里的倒影伸手。
神女说“雨”,是在好奇人间的雨,也在好奇自己在雨中的模样。于是神女放任自己被雨水淋湿,又要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可那时他眼睛里倒映着将要到来的潮的阴影,混淆了神女在他眼睛里的影子。
于是神女向他眼中的倒影伸出手。
神迹就在这里发生。
高山于此冉冉升起,浩荡的奔潮一头撞在山上,撞得粉身碎骨。
一场天灾尤是消弭,不必再有杀人十万,生民涂炭,伤稼千里,饿殍遍野。
这么多么、多么宏伟的一场神迹,值得书生们泪流满面,写尽天下的竹简。
刘彻以余光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下跪,他带来的侍从跪下了,留下来的窦家人跪下了,就连窦婴,那个魏其侯,都已经在这神迹面前弯曲下了膝盖。
此时此刻,河道两岸,不知多少人在黑夜中向这座山顶礼膜拜。
可这场神迹的缔造者,让这座山升起来的神女,却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她真正在意的只是——
刘彻看见神女抬手抚摸她自己的头发,水淋淋的手感似乎使她陌生又疑惑。
她不在意潮,也不在意山,她不在意杀人,也不在意伤稼,她只看到刘彻的眼睛里不再有纷繁的倒影,她可以清楚地在刘彻眼睛里看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仅此而已,如此而已。
这就是神女,真正的神女。刘彻在心里轻声说。
她伸手向天地下令,而天地就真的响应了她的号令。
这在她眼里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到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此时她只是在用一个人的眼睛照镜子,看着那个人眼睛里的,自己淋湿之后的模样。
人间雨,雨时她。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刘彻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会。
她淋了人间的雨,仍然是行走在人间的神。
这个神,现在就待在他身边。
一些情绪从刘彻心底浮上来,就像鱼浮上水面。
是在那座山升起之后,刘彻方才意识到,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窦太皇太后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输了,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潮来的时候,他不甘心,觉得苍天不佑,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很冷静,他知道一场水灾而已,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他很冷静,他很清醒,冷静清醒到,仿佛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只在此时,看到那座山的时候,刘彻才忽然意识到,其实除了失望和不甘心之外,在他心里最深处,是藏着那么一些期望的。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期望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还要期望什么?还能期望什么?
莫非真的能期望一场神迹吗?
神迹啊,这两个字,甚至没办法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都已经是最大的荒诞不经。
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期望到了一场神迹,一场属于他的神迹!
他其实一直都忌惮神女,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神女觊觎他的血肉。
但那可是神女啊,随着神女带来一场又一场奇迹,就算是被神女觊觎着血肉,好像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甚至开始变成了一种殊荣。
而到此刻,亲眼目睹山峦遵从神女的号令在河上升起,刘彻心中对于“食人皇血肉”这件事情的芥蒂终于完全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