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得令,立马伸臂拦上前,跟随太傅而来的家仆也急忙追上来,小心地拉住他衣袖,想要劝他离开。
徐太傅一时挣脱不开,转而指着卫凛面门怒骂:“你甘为皇帝鹰犬,不经公堂妄断生死,草菅人命,如尔这般小人,岂会有好下场?!来日必将六亲寡绝,短折而亡!死后亦将受万人唾骂,不得安寝,又有何颜面见你爹娘先祖!”
卫凛一言不发,听着他怒喝咒骂,神色难辨。
自从他走上这条路,早已听过无数骂名,却无一次像今日这般剜心刻骨。十年前,父亲要他坚守本心,做个君子,先生为他赐字“澄冰”,要他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可他终究是辜负师恩,愧对爹娘。
曾经光风霁月的卫家二郎,如今变成这般凶煞罗刹,两手血污,一身孽债。
曾经疼他如亲子的先生,如今字字句句咒他不得好死,甚至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
十年飘零,师不师,友不友。
入耳的每个字都仿佛化作一把钝刀,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扎一下就剜掉一片血肉,一刀又一刀地将他凌迟干净。
明明可以轻松离开此地,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自虐一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干、肉剔净,胸腔里空荡荡一片荒芜,好似这般才算痛快。
太傅越骂越怒,开始历数他身为锦衣卫的诸般恶行,跟随而来的家仆听得心惊胆战,拉住太傅的胳膊,焦急地劝阻他快停下。
太傅却一把推开家仆,转身扑向府衙外值守的缇骑,抽出那腰间的佩刀便踉踉跄跄地向卫凛冲来。
他高高举刀,嘶声怒吼:“我杀了你——”
他虽然不通武艺,但这一刀里倾注了满腔决绝和恨意,刀风竟甚为凌厉,杀意凛然。
值守的缇骑起先并未对他太过防备,此时竟是追赶不及,眼见着那刀直冲卫凛面门而去,顿时惊惶失声:“殿帅!!”
寒光一闪,满是杀意的长刀就要落下,那一瞬,卫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就这样了结,也好。
这身恶人皮穿得太久,他早已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
只是不待那长刀劈下,他忽觉手心一暖,有人一把拽住他向后拉去。
他多年习武,下盘功夫扎的极稳,这一拉只让他上半身向后仰了几分,狠厉刀风从面门堪堪擦过。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卫凛还未来得及察觉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道清亮脆甜的嗓音响起,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怒意——
“你是傻的吗?为什么不躲?!”
来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肌肤相触,阵阵暖意从她的掌心传来,流淌遍他四肢百骸,那一刹竟好似从冰窟重落回人间。
卫凛愣怔着,缓缓低头看去。
是她啊。
昏昧的月光只映亮她半边脸颊,却能看出那杏眸里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焦急。
他沉默下来。
见卫凛半晌不说话,沈妙舟略略扫视一圈他身上有无受伤,正要问他是怎么了,忽然,卫凛神色微变,用力将她扣进怀里,挡着她向旁边一转。
只听见一声苍老沙哑的怒喝声,身前一阵刀风划过。
沈妙舟顿时瞪圆了眸子——
没想到徐太傅一刀扑了个空后,竟是又拼着最后的力气横拉了一回,简直一副恨到极致不要命的架势,好在他终究年岁大了,这一刀已是强弩之末。
徐太傅手里的刀飞了出去,“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人也趔趄两步跌坐进了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髻凌乱,更显沧桑。
他伏在地上,肩头剧颤,似哭又似笑,良久,抬起头恨怒地看向卫凛,双目血红,“你两手命债累累,老天若是有眼,必将劈死这等奸贼……老夫,老夫等着,咳咳……看你不得好死的那一日!哈哈哈哈……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卫凛下颌绷紧,整个人像被月光镀了层冷银色的边,脸上神色越发模糊,让人看不分明。
太傅还要再骂,长廷及时赶到,出手如电,迅速点上徐太傅颈后两处穴位,他的身子登时一僵,随之又软了下去,被长廷从后稳稳托住。
眼见这一连串的变故,那家仆早已惊得呆住,此刻将将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近前,发着抖跪下求情:“请殿帅宽宏!我家老爷年岁大,一时受不住刺激,求您万万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卫凛用眼神示意长廷将太傅送到马车上,沉默片刻,道,“天冷路滑,太傅上了年纪,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
“是,是,多谢殿帅大人大量!”家仆忙不迭地应声,颤颤巍巍向卫凛行了礼,帮长廷把自家主人送回马车,匆忙赶着马匹掉头离开。
马车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可思议地问卫凛:“你刚刚为什么不躲?”
她亲眼看见徐太傅那一刀直冲他面门而下,若是被砍中,不死也重伤,他是疯了么?
卫凛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却什么都没说,独自朝巷子外走去。
沈妙舟微微一怔。
她直觉今晚卫凛心情极差。
但她有好多问题想和他打探,于是没有犹豫,抬步跟了上去,“等等我呀。”
卫凛听见她的声音,身形稍定了一霎,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疾步走出数丈,快要到巷口时,沈妙舟从后追了上来,还未开口唤他,卫凛忽地停住,猛然回身,一手撑上巷壁,将她逼困在自己臂弯的方寸之间。
沈妙舟猝不及防,让他这样一拦,整个人都被逼仄在他高高的影子里,密不透风,竟有几分像那日在马车里的情形。
她霎时就有点不大自在,警惕道:“做……做什么?”
卫凛低下头,雪花簌簌落在发顶,一双黑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好半晌,他忽然开口:“还敢跟来,真以为我不会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