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梓洲两眼望向厅外无边无际的雨帘,拇指在手心纵横交错的伤疤上摩挲。
“自那以后,我果然就不怎么怕疼了,你的点穴也渐渐失灵……所以那次,你和葶兰在我房里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的意思,该是我活不长了罢?”
闪电把韩谦的脸照得煞白。一道道滚雷在头上炸响,仿佛下一刻这屋顶便会被劈个粉碎。韩谦伏身贴地:“奴才,该死。”
奚梓洲哼笑:“你没错。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倒是我这几年任性妄为,让你操劳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起来罢,辛苦你了。”
韩谦仍旧贴地跪着:“奴才该死!”额头仍贴在地上,背脊却在缓缓抽动。
“你如此尽心尽力要是还该死,那我还不该下地狱了……起来,起来吧。”
韩谦这才爬了起来。
“小王爷,日后,一定要多保重。”
奚梓洲还他一个安抚的笑。
话当年
仿佛是放下了所有心事似的,奚梓洲站了起来,缓缓地往内厅走去。走了几步,又站住问:“皇上派了多少人来?”韩谦一愣,才想起来他问的是小皇帝派来驻守在王府内外的侍卫,于是答:“一共五十二人。”奚梓洲摆摆手,“叫他们都进屋避雨。这种鬼天气,谁还有心思出门行刺?”
“是。”
韩谦才应了一声,厅外就有人喊起来:“报——启禀王爷,外面来了个和尚,说是从大相国寺来的,硬要求见王爷,怎么赶都赶不走——”
人请进来,已然被淋得浑身湿透,一身土黄色的僧衣全贴在了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只是脸上神情淡然,仿佛置身事外,湿透的是别人。
众人都不认识这和尚。倒是奚梓洲抢先迎上去,笑说:“觉明师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觉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觉明,见过宁王爷。”
说着却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身体也微微侧过去,仿佛不愿和奚梓洲面对面。
奚梓洲明白他是嫌自己了,甩袖把手收到了身后:“来人,带觉明师父下去换身衣裳——觉明师父,待会儿咱们到我娘的佛堂说话。”
虽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是觉明一个人走进那佛堂的时候,还是无端打了个寒颤。
这佛堂全然没有王府正厅的宽敞气派。低矮的一间房内,案上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佛。一只琉璃瓶子装满了清水供在佛前,此外别无一物。地上的蒲团上面摆着一只木鱼。奚梓洲的袍子刚才被打湿了一角,此时也换了一身家居的白衣,正盘腿坐在一张小几边往茶杯里倒茶。青灯古佛,一室萧索。
奚梓洲抬头见觉明进去,笑说:“师父来得正好!快请坐,喝杯水暖暖身子。”
觉明走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两手捧着茶杯接过:“谢……小王爷。”
奚梓洲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闲话家常:“觉明师父近来可好?我娘常说,在慧因大师的诸位高徒中,觉明师父您的造诣最高……”
“王妃谬赞,贫僧惭愧。”
奚梓洲翘起嘴角,叹息着说:“觉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叫我和洲吧!”
“贫僧惶恐,不敢犯天子讳。”
“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一个字而已,何必执着?”
觉明不语。
奚梓洲还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十几岁,当真是个天真烂漫。后来又多了个崔徽之,从那之后小和尚的眼里便也只容得下一个崔徽之。
终究是道行太浅,六根未能清净。
奚梓洲苦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别扭……罢了,我也不多污你耳目。你深夜到此,想必也不是来宣扬佛法的。有什么事么?”
觉明硬生生地说:“贫僧这次来,是替崔徽之崔施主送封信。”
奚梓洲眉毛一跳:“崔徽之?”
觉明说:“前大理寺左少卿,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王爷总该记得他。”说着从衣袖中掏了个两寸长的细铜筒出来放在几上,忽然忍无可忍地说:“你们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你……”
奚梓洲点点头。“很好,你觉得我对不起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对我?”
觉明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颇为不忿:“我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四年前他临行前,命人秘密把这信交给,说如果你在有生之年能重获自由,就尽快把这个交给你。否则,就把它沉入深潭,使之永不见天日。”
奚梓洲斜着眼把那铜筒拿起来,只见是一大一小两个圆筒套在一起,连接处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漆色发黑,果然是放了几年的模样。整个圆筒沉甸甸的,似乎放了什么重物在里面。奚梓洲没有当面把它打开,又放下了:“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刚出来没多久你就赶来了,让你费心了。”
“你出来时叫人举着宁字帅旗跟在马车后面把云嘉城游了个遍,任谁都该知道了。”觉明说着两手合十:“既然信已经送到了,贫僧也该告辞了。”
奚梓洲急说:“风大雨大,你等天亮了再走吧!”
觉明摇头。
“他的信我已经给你送来了。他的嘱托我已经完成,我在这里也没别的事了。明天天一亮,我便要启程云游四方,现在该回去收拾东西了。这身衣裳,我明天请师弟来还你。”
“他……葬在祁山南麓一个叫河阳的小镇——东边三里地的落凤坡上。”奚梓洲只听萧晏说过一遍,复述起来很是艰难。
可是要去的,挡也挡不住。
觉明有些愕然:“多谢相告。那么,告辞了。”说着站了起来。
“等等——”奚梓洲两根手指牢牢捏住了他一方衣角,“觉明,可否……为我解一惑?”觉明一阵恼过去,现在看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立刻就心软了,又盘腿坐下:“解惑不敢,王爷尽管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