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将金锁放进香袋系紧,随后便去院中清点谢不疑礼单上的皇家御赐之物。
他一走出去,李清愁忍不住道:“裴郎君在千秋节宴会上‘吃醋’为你拒绝赐宠,传播甚广,世人都说他性子刚烈易妒,我看倒也不尽然……”
薛玉霄打断道:“你是来干什么的?看我热闹?”
李清愁马上正色:“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怎么悄悄离京,不惊动司空大人吧。”
这还差不多。
在两人讨论方案时,谢不疑的马车离开如意园,刚到锦水街中途,迎面便遇上放鹿园的马车。
这马车队伍甚长,大约不止王珩一个人出行,想必是王丞相不放心,让其
他王氏长辈跟随。果然,双方狭路相逢,率先出面的是王秀的妹妹王婕。
王婕为现任西曹掾,领百官奏事之责,如果想要见丞相,大多都要先面见王婕提交奏事,得到同意才能面见丞相。
王婕见到皇室车马,但排场并不大,便知皇帝不在此处。她并未下车,只是掀开车帘,略行礼节,问候道:“四殿下从此路而返,可是自如意园归宫?臣正欲代丞相探望,家中小郎闷久了,一同出来散心。”
她肯定不能说是王珩要过来探望,但王珩又确实要去,所以只能随便编一个理由,免得落人口实。
谢不疑回礼,道:“辛苦西曹掾,像薛侯主这样的贤能之士,让丞相关怀备至,也属常理。不过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薛侯得了风寒,虽不严重,但王公子素来体弱,当年的卫玠都会被人‘看杀’,要是过了病气给王郎,岂不是薛侯的过错?公子还是不要去了——散心么,我知道几个地方,可以陪同王公子游玩。”
王婕一时语塞,没有想到好的理由拒绝。
谢不疑便亲自下车,走到王珩所在的马车边,笑意盈盈,一派好意:“我这样为你着想,王郎怎么不露面呢?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片刻,车马上的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撩开。王珩沉默安静地望过去,他的眉目俊秀文气,风度翩翩,望之如天边一触即散的清湛流云,他道:“谢四殿下美
意,我不过略走一走,不必特意劳驾。”
谢不疑道:“怎么是劳驾?陛下爱重丞相,我也愿为公子解忧,难道王郎身价甚高,连我都不能请动吗?”
王珩抿了抿唇,眉锋微锁,低声道:“让路。”
谢不疑同样压低声量,道:“丞相百般拦阻,你都毫不顾忌,难道王郎这份贤德之名真不要了?世家之子,婚姻大事自然听从长辈,山寺弹琴送别已经有所非议,你冠盖陪都的好声誉,真要毁于一旦——”
“这与你有何关联?”
谢不疑道:“我是替王丞相不值。她辛苦劳累半生,要是临近半百,还被子孙败德而牵连清名,那可真是令人心痛不已。”
一提到母亲的名声,王珩紧握着的手便缓缓松开,他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抽痛的眉心,道:“四殿下,你我无冤无仇,往日的嫌隙我已经不计较,你何必戳我的痛处呢。”
“我与你走走,她的事,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王珩沉默半晌,跟身侧的侍奴交代几句。那个少年便跑了过去,跟王婕禀报清楚,说公子与四殿下结伴而去。
王婕眉毛一挑,暗暗松了口气——她也怕发生什么没出息的事,姐姐爱护幼子,要是真为了这个孩子重新向薛氏议亲,那琅琊王氏也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了。
王珩被谢不疑拦阻而下,折向他路。两人前往大菩提寺敬香,一路上,谢不疑还真的有问必答,毫不藏私,
王珩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两人谈到彼此无言的时候,便听谢不疑低低地诵念着一首诗,仿佛是静心所用,头两句是: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不记年。”
这首诗乃是一名叫“灵澄”的僧人所作,是一首清贫恬淡的隐居诗。王珩看向他的朱红衣衫、身上沉缀着的金铃装饰,真是与这诗意格格不入……他思绪微顿,忽然听到谢不疑跪坐蒲团之上,望着佛香上的火星,吟至末尾,一声叹息。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一轮明月到床前。
……
两日后,薛玉霄按时服药,发热已褪,就是还有点没精神,她盘算好了时间,在众人仍以为她卧病修养时,请了一道密旨悄然出京,向豫州而去。
地方的消息本来就稍慢一步,她秘密前往,更加隐蔽。想必这时候地方大族正在手忙脚乱地藏匿田地人口,打算对策。薛玉霄这位钦差大人却已经踏入了豫州地界——豫州与京兆相邻,也属于民力尚可之地,但生活水平却天壤之别,随处可以看见衣着破旧、食不果腹的贫民。
“少主。”韦青燕将第三拨劫道土匪的头砍了下来,回头要献给她,薛玉霄恹恹摆手,无力道:“够了够了,我这一路上都看好几个了,别拿过来。”
韦青燕“哦”了一声,把头颅扔下。
她们一行人改换装扮,并不做大富大贵之态,有路人相问,便说是行商
——即便如此,还是让山道上的土匪眼红不已,梗着脖子劫掠。
薛玉霄带着近卫,这些经过操练的贴身近卫乃是精兵,对付这些零散的土匪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在薛玉霄的吩咐下,韦统领每次都会留一个活口,到土匪寨子里解救被抢夺奴役的百姓,一路过来居然有了不少善名。
一些贫民跟随车队乞讨,稍加施舍,便越聚越多,最后实在堵塞路口,韦青燕不得不举刀恐吓,这才驱散。
薛玉霄懒得看那些人头首级,倒是赶车的李清愁扫过去一眼。她作车妇打扮,干练便装,戴着一顶当初进京在树上指点棋艺的破斗笠,一派潇洒:“你看看你,病没好还娇贵上了,我可记得你包起内侍头颅送给谢馥的事儿呢,不是不怕吗?”
薛玉霄淡淡道:“不怕,但是恶心。”
“好吧。”李清愁换了坐姿,“这一路过来,可知京兆外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普通农户一遇到灾年,就交不起国朝的农税,不得不向大族借贷,百姓本来就勉强果腹,怎么可能有钱还贷?于是利息滚了几番,只好将田地抵押给士族,成为士族麾下的佃户,更有甚者连田地都不足以还债,于是卖身为家仆,后嗣也成了奴仆……我们经过之地,就没有一处的田庄不是地方大族的。”
“大地主啊……”薛玉霄抵着下颔道,“一郡太守、一县县丞,在当地如同诸侯,她们自由
自在惯了,对皇命都未必恐惧。”
李清愁笑道:“所以我才助你。放心,有我在身边,等闲三五个练家子都近不了身。”
薛玉霄敷衍道:“好好,若有刀兵无眼,可别怪我要往你身后躲了。”
说罢,她转头看了一眼在身侧看农书的裴饮雪。裴郎所到之地,皆会下车拜谒当地的农户,以钱财从她们手中换一小捧粮食,对比土地、气候、品种以及产量的不同,这本农书下方密密麻麻的几卷黄麻纸,已被他穿线成册,修订起来,实践与理论相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