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了这一点,老先生瘫坐柜前,站不起身,刚才交易的环节,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过滤,忽然一个细节,让他醒悟了个中玄机,那便是在他从小珠盒中精挑细选小珠时,骗子在大珠上做了手脚,拿假珠,把真珠调了包,又加上这枚赝珠是高仿品,不细心端详,难察真伪,骗子这才得了手,将老先生一世英明,毁于一旦,打了一辈子的雁,最终让雁鹐了眼。
典当行里的规矩是,问责到人。谁收了假货谁赔偿。这次吃局,抛除二十枚小珠物有所值,却只有区区的五十块大洋,余下蚀亏的四百五十块,只能是老先生自己赔偿。
更要命的是,吃了这个大局,又是栽在一个愣头青手里,成了行中的笑柄,老先生一世积累的英名,如今一朝扫地,哪里还有颜面再替东家经营典当行了?
当晚,老前辈带着白天收下的赝品,去拜见东家,把吃局的经过细说一遍,引咎请辞。
东家听了原委,认定这不能全怪老前辈,不是老前辈的眼力问题,而是骗子做了手脚,更何况老前辈替东家效力四十余年,过难掩功,虽说损失四百多块,难免叫人心痛,东家却还能谈笑自如,宽慰老前辈,叫老前辈不要多虑。
不料老前辈却去意已决,坚持要走。看看劝说无益,东家勉强应允。
当下,老前辈回到典当行,收拾了行装,打算上路。
临行前一天,老前辈忽然派徒弟广请柬,遍邀同行及珠宝业精英,到同乐福摆宴话别。
老前辈是业内泰斗,受邀同行,哪里敢做大?到了日子,纷纷入了席,宾客不下百人。
看看客人已经到齐,老前辈站起身来,略作客套,酒宴就开始了。眼看酒过三巡,老前辈取出高仿冬珠,遍示在座宾客。同行们相互传观,席间不时出啧啧称奇之声,以为此珠作工精巧,虽为仿品,却已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
仿珠在客人中传了一圈,最后传回老前辈手中。
老前辈收珠在手,又站起身来,对众宾客说道,“老夫执业四十余年,蒙同人爱戴,在行中浪得虚名,却不料毕生累积,全毁于这件劳什子。这其中原由,固然有我一时疏忽所致,老夫责无旁贷,更不须怨天尤人。
”只是那骗子手持这等高仿冬珠,游窜于行中,再加以种种手段,乘机以进,我担心诸君遇到这等骗局,恐怕也难保全身。
“老夫今日引咎辞职还乡,有何面目复与诸君相见?但因诸位同人来日方长,还要执业行中,留此伪珠于世,它日必有像我这样的受骗之人,今天请诸位来,老夫就是要把这劳什子,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砸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以泄心头之忿!聊为同人们扫除道路。”
说完,往饭店跑堂的借来一把斧头,手起斧落,伪珠顿成齑粉。
一座宾客,先是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欢呼跃雀,掌声雷动,都对老前辈的义举赞不绝口,举杯欢言,觥筹交错,直吃得杯盘狼藉,尽兴而去。
第二天一早,老先生临前突然说身体欠安,不能成行,只好暂借当铺宿舍休养。
却说老前辈挥斧破珠的义举,在京城同业当中,传为佳话,茶余饭后,人们津津乐道。
从何希珪那里听到这一消息,那宗和喜形于色,一大早,就到了甄永信租住的地方,刚一进门,兴冲冲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甄永信。
兔死狐悲,听到消息,甄永信并没露出那宗和想像中的兴奋,而是沉默不语,一脸的木然。
那宗和见了,问道,“老叔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甄永信摇摇头,说道,“我一时想起‘江相派’行规里的一句话,说是不可‘做瓜一哥’。
“想那老先生,毕生兢兢业业,为东家尽心尽力,才累积下一世的英名,不料全让这一局给他扫得干干净净,从他宴客砸珠的举动来看,足以见他已是气忿已极,他能因此拒绝东家挽留,坚持请辞归隐,说明他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奸商之流,还是很看重名节的。
“照此看来,这一局,下手是重了些,险些要了老先生的性命。”
“您老想多了,”那宗和并不服气,辩解道,“您老是没亲眼看见那老家伙,奸滑狠辣得厉害呢。这么好的冬珠,他开口只给三百块,多毒啊!验货时,你看他那仔细的劲儿,恨不能鸡蛋里拣出骨头。”
“他为东家尽心尽力,做事精打细算,也是无可非议。”甄永信说道。
那宗和心中有事,不想听甄永信多说,见了个时机,插话道,“老叔,我看挣钱时机来了,特地来请教老叔一下,想请您老指点指点。”
“什么时机?”甄永信问道。
“您老想想啊,”那宗和说,“那颗伪珠,已让老先生给砸烂了,老先生现在也走人了。可他们的当票,还在我手里呢,按规定,半年之内,我还可以去赎回冬珠呢。
“您老想想,现在我要是连本带息拿着当票去赎回冬珠,他们拿不出冬珠还我,按规矩,他是要赔偿的。您老看,这一单,我该不该吃?”
甄永信听了,惊得两眼瞪圆,倒吸了一口冷气,像从来不认识那宗和似的,满面惊骇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在甄永信的心里,做成一局后,唯恐躲避吃局人不及,像那宗和刚才说的这样,做成一局后还要再做局中局,他真的连想都没曾想过。
经那宗和一问,不禁愣住了,半天,才喃喃问道,“你是说,还要回到典当行,接着再做一单?”
“对呀,为什么不呢?”那宗和得意地说,“这么好的机会。”
“我看不妥吧。”甄永信说道。
“有什么不妥?我想听听您老的。”那宗和盯着甄永信问道。
甄永信从未想过这类事,今天冷丁听那宗和问起,一时还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沉吟了半晌,只干巴巴说了句,“这犯了做局的大忌。”
“您老说的,是犯了哪条大忌?”那宗和追着问道。